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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門外傳來一陣快樂的歌聲,隨著歌聲,杜小歡、文小妹和史百卿嬉笑著推門進來,杜小歡和文小妹兩人嘴裡亂叫著文華姐――小姑――看見林然在這兒,三個人拘束地站住了。杜小歡怯怯地對林然說,報告林主任,我們找文華姐問點兒事。林然揮揮手,自我解嘲道,問吧,我的事問完了,你們問。說罷,林然站了起來,走出屋去。

  林然從文華那裡出來,回到辦公室,笨拙地卷著煙葉子。文達從這兒路過,朝半掩著門的屋裡看了一眼,推門走了進來,問林然,你不是幫文華搬家去了嗎?林然將煙捲兒舔實了沿兒,從兜裡摸出洋火,說,人家不願意。文達不明白地問,不願意什麼?林然點著了煙,用力吸了一口,說,我也說不清。文達從林然嘴裡抽下煙,自己叼上,吸了一口,說,不會吧?這兩天文華老問我你的事兒,問你這一年時間都是怎麼過的,有什麼動靜沒有,明擺著,她是惦記著你。見林然眼巴巴地盯著自己嘴角上的煙捲兒,文達醒悟過來,將煙捲兒從嘴裡取下來,塞回到對方的嘴裡。林然吸了一口煙說,阿波羅黃金鑄成的馬車,道熟路寬,人家還有散了韁繩的時候,說日頭不出來就不出來,說下雨就下雨,我這老牛破車,就不興散一回韁繩?文達看著林然,是那種心知肚知的目光,就嘿嘿地笑了起來。林然問,笑什麼?杜小歡那兒你不也有一關要過嗎?文達不服氣地說,我和你不一樣,我是新手,過去沒折騰過,你就不同了,有過老婆的人,怎麼到了文華這兒,反倒扭捏起來了,說到哪兒也是你的錯。林然讓文達那麼一說,就把架子端上了,擺老資格地說,打仗你是一塊料,說到這事兒,你可就嫩了點兒,教你一手,這處對象跟接管工作一樣,由不得血氣方剛,得慢慢來,心急吃不得熱豆腐,這可是我的慘痛教訓。文達說,你別拿這話激我,我就是心急,我還偏要吃熱豆腐,我就不信,盤龍城都打下來了,全國都快解放了,一個女人就征服不了。這回輪到林然笑了。文達問,你笑什麼?林然有些感慨地說,我這個人哪,善於總結經驗,我這回的經驗是,解放了,不是一般意義的解放,那是連人一塊兒都解放的,你當光是剪了大辮子、旗袍換了列寧服,女同志也能和男同志並肩兒坐著拈蠶豆吃了?錯了,你往後看,解放了的女人,不再是過去的女人了。文達拿懷疑的目光看林然,說,我怎麼聽你這話有點悲觀?林然否認道,我悲觀了嗎?我是悲觀的人嗎?小樣兒。說著,又有些發怔,過了一會兒又補充道,盲目樂觀也是不對的,虧吃得更大。

  文小妹和史百卿在文華宿舍裡坐了一會兒就走了,留下文華和杜小歡。文華要杜小歡搬過來和自己一塊兒住,說反正自己是一個人,杜小歡過來也好有個說話的伴兒。杜小歡巴望不得,高興地跑去,一會兒工夫就抱了行李過來。宿舍裡本來就有兩張床,鮮於傑空出的那張床由杜小歡繼承了,行李也簡單,一鋪就成。杜小歡一邊鋪床一邊和文華說話,文華心不在焉,杜小歡很快覺察出來,聯想到文華和鮮於傑的關係,心裡猜出了幾分。

  杜小歡放下手中的事,在文華面前坐下,說,文華大姐,告訴我,你是不是對鮮于教授有好感?文華毫不掩飾地說,是的。杜小歡不解地說,那你把林主任往哪兒放?你一手拽著林主任,另一手拽著鮮于教授,天哪,你該不會把林主任蹬了吧?文華說,我說對鮮於有好感,又沒說愛上他,和蹬不蹬誰沒關係,你弄得那麼緊張幹什麼。杜小歡想不明白文華說的好感是指什麼,瞪著一雙天真無邪的大眼睛看著文華。文華看出來了,解釋道,我說的好感不是你理解的那個意思,鮮于不是共產黨員,也不信仰共產主義,可他有才華,人正直,嚮往光明,還勇敢正義,對這樣的人我當然會有好感。杜小歡說,我看你這麼難受,不光是好感吧?文華說,為了保護我,鮮於好幾次都差點兒把命搭上了,有一次我被緝查隊的人盯上了,抓了起來,他闖進警備司令部裡大鬧一場,說要是我少了一根毫毛,他就死諫國代會,那次我被放回來,一進門他就撲過來抱住我說,你要前腳死,我就後腳肝腦塗地給他們看。現在解放了,地下工作結束了,我由地下走到地上,他卻被趕走了,你說我該不該難受?杜小歡聽文華那麼一說,更加擔心了,說,你就沒想過,他那麼不顧一切地保護你,是因為愛上了你,而你這麼難受,也有可能愛上他?文華說,白色恐怖時期,生命都難保,日子成天過得緊緊張張,哪裡顧得上這個?再說我這個人大大咧咧,性子又急,老把他當黨外人士看,幹什麼都把他往一邊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大意了,曲解了他。文華說到這裡,不由紅了眼圈。

  杜小歡不是不知道同志之間的友誼是怎樣的天高水長,革命隊伍中這種事多如潑豆,可像鮮於傑這樣拿著自己弱小孤單的生命去闖警備司令部的事,她還是頭一回聽到。杜小歡唏噓了一陣,突然悟到什麼,說,你這樣說他,就像說瓦崗寨好漢似的,不是愛是什麼?文華愣了一下,反問道,我說過我愛他嗎?杜小歡拿住了文華,得意地說,說不說能怎麼樣?事實就是事實。文華到底是大姐,拿杜小歡當孩子,不和她鬥嘴,說,好了好了,不說這事,現在說說你的事,你打算什麼時候嫁給文達?杜小歡奇怪地問,誰告訴你我要嫁給他?文華說,還需要告訴?沒見他看你時是什麼眼神兒?文華這麼說,由不得笑了起來,說,也怪,文達從小就傲氣十足,沒幾個女孩子他看得上的,怎麼就看上你這個沒心眼的了?你要嫁給文達了,我是不是該改口叫你嫂子?我虧不虧?杜小歡天真地說,你放心,我不會這麼快嫁給他,要不是他那麼追著攆著,組織上又當說客,我連手都不會和他握。杜小歡真誠地說,大姐,我願意一輩子做你的小妹,這樣我就有藉口把涼腳伸進你懷裡睡了。文華伸出一根指頭戳了一下杜小歡的額頭,拿眼睛白她,說,盡想好事,讓我暖你的腳,我答應,可有人不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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