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江山 | 上頁 下頁
一七


  柯羅憤然地一甩手,打算離去。文達叫住他,站住!柯羅站住了,回過頭來看文達。文達說,既然你來了,就把事情辦完。軍管會已經提前向你遞達了軍事設施撤離書,現在限期已到,請你立刻辦理移交手續。柯羅傲慢地說,你是要我向海軍陸戰隊下達撤離命令?我們驕傲的海軍陸戰隊只接受杜魯門總統的命令,不會接受任何人的命令,我不會在文件上簽字。文達示意一邊的軍管會成員,說,給我接杜來峰。軍管會成員用電話要通杜來峰,然後把話筒遞給文達。文達對著話筒乾脆利索地說,我是文達,我命令你,按照原有計劃接管所有外國軍事設施,接管舊租界內所有國家金融、官僚資本,任何人企圖阻撓接管,立即逮捕歸案,如果遇到阻礙,就強行進入,如果對方反抗,就打掉他!

  杜來峰帶人強行收回了兵營,趕到國民黨官兵和警特憲接收站,檢查那裡的收容情況。接收站設在一所學校裡,操場中間擺放著幾張桌子,國民黨流散官兵和警特憲兵們排著長隊經過桌子,登記報到、交出武器、領取收據,然後去一邊領取饅頭菜湯等食物,蹲在地下狼吞虎嚥。

  學校大門外,一大群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小叫花子悄悄潛近,領頭的小叫花子頭兒叫力子,他牽著六七歲的小小叫花子芒子,機敏地朝院子裡看了看,對小叫花子們揮了揮手。小叫花子們突然擁進學校,崗哨沒攔住,小叫花子們一窩蜂撲向登記處,上去就把戰士們抱住了,猴子似的攀在身上,一個個伸出髒手來要東西吃。戰士們不能拿小叫花子當敵人,動不得粗,躲又躲不掉,十分狼狽。

  杜來峰被力子和芒子抱得緊緊的,脫身不得,說,放手,快放手!力子死纏爛打地說,給半個饅頭我就放手。芒子奶聲奶氣地說,長官,行行好,我都曬三天白鯗了。杜來峰說,我們這兒只收當兵的,不收要飯的,你們去粥棚,那兒有粥喝。芒子說,粥棚裡人多,擠不進去。力子老練地說,佈告上說了,解放軍管飯,只要報名就有飯吃,你就當我們是當兵的,隨便怎麼寫,你寫我是司令,她是我副官,垃圾馬車,只要能給頓飽飯就行。

  林然和文華這時走進收容站,聽見杜來峰大聲地喊,高梁!高梁!去,叫王班長送一桶饅頭過來!兩桶!林然走過去問,怎麼回事兒?杜來峰說,報告主任,來了一群小叫花子,差點兒沒把我給撕了。芒子看見林然,害怕地鬆開杜來峰。力子見多識廣地看了一眼林然,仍然沒有鬆開杜來峰,對芒子說,別怕他,他不是三道頭,不會吃你兩開。杜來峰想把芒子從身上卸下來,力子沖他喊,別碰她!她是金錢豹,滿身是傷!杜來峰縮回了手。

  高梁提著一滿桶饅頭過來了,力子眼珠子一亮,鬆開杜來峰,從他身上跳下地。小叫花子們看見饅頭來了,鬆開各自抱著的戰士,高梁桶還沒放下,一窩蜂撲過去,將高梁撞翻在地上。高梁說,哎,哎,搶什麼,都有!管夠!小叫花子沒一個聽高梁的,撲進桶裡,桶被掀翻了,雪白的饅頭滾了一地,小叫花子們也顧不得,撿起那些饅頭往自己懷裡塞,得了空再往嘴裡塞。

  眾人看著這一幕,全都呆在一旁,也不知道該把小叫花子們從饅頭桶邊趕開,還是到地上幫他們撿那些饅頭。杜來峰輕輕向林然解釋說,這些孩子叫迎地藏,白天要飯,夜裡就睡在馬路上,能討到一口吃一口,討不著就灌屋簷下的雨水。林然知道這一幕引起了杜來峰對往日經歷的回憶,輕輕拍了拍杜來峰的肩膀。

  力子搶了好幾個饅頭,從人堆中鑽出來,遞給擠不進人群的芒子兩個,然後抓起一個饅頭大口往嘴裡塞。林然走了過去,在力子身邊蹲下。力子警覺地看了看林然,認定林然不會從他懷裡奪去饅頭,才放心大膽地繼續吃起來。林然問,你爸爸呢?力子嘴裡塞滿了饅頭,滿不在乎地說,翹辮子啦。見林然沒聽懂,解釋道,讓當兵的打死的。林然再問,你媽媽呢?力子再答,也翹辮子啦,餓的。力子這麼說,還對林然露出牙齒來笑了笑,其他的小叫花子們各自捏著殘缺不齊的饅頭圍了過來,爭先恐後地說,我爸爸也翹辮子啦,是被炸彈炸的,腦袋都掀開了……我媽媽被我大伯賣給別人啦,大伯給了我一塊饃,饃裡加了糖,可好吃了。林然看著芒子。芒子怯怯地說,我爸爸媽媽沒翹辮子。我沒有爸爸媽媽。

  芒子吃急了,被饅頭噎住,杜來峰連忙過去抱起芒子,想拍她的背,想起力子的話,手沒落下去,眼圈紅了。林然不再問什麼,站了起來,脫掉外套,披在力子的身上,順手把他那又長又髒的頭髮拽了拽,然後神色沉重地鬆開,對文華說,文華,這些孩子都是戰爭孤兒,得把他們收留下來。文華為難地說,盤龍市至少有十萬乞丐和無家可歸的人,更多的乞丐在源源不斷地擁進盤龍市,都收留下來,我們沒有這麼多糧食。林然說,糧食不夠想辦法,衣服不夠想辦法,不管十萬還是二十萬,就算全國的乞丐都擁進盤龍市,也一個不漏,全都收留下來,不能讓他們餓死凍死在街頭。張紀在一旁插話道,我們不是當爹當媽的,誰來管他們?林然不回答這個問題,朝杜來峰看了一眼,說,你問問杜來峰。杜來峰盯著張紀一字一句地說,你!我!林然接過話說,當年杜來峰帶著小歡找到部隊,一見面就撲過來咬我的手,眼都餓綠了。杜來峰的爹媽是餓死的,在流浪的路上又走失了弟弟和妹妹,這些戰爭孤兒和杜來峰一樣,他們沒爹沒媽,我們來當他們的爹媽,他們沒人管,我們大家來管。文華搶過話頭說,這件事交給我,我會把他們安頓好的。

  一壺春茶樓,樓庭的廊柱上掛著一副對子:擅甌閩秀氣縉紳之士祛襟滌滯碎玉鏘金鐘山川靈稟韋布之流致清導和啜英咀華。樓下,軍事管制時期,茶客稀落,茶博士扯著喉嚨唱喏著,以掩飾茶樓生意的清淡。兩位茶客走進茶樓,跑堂上前招呼道,二位抬頭――步步高――茶博士接了跑堂的話吆喝道,纜子兩塊,長頸一炮――轉灣――提令看著嘞――

  古飛雪坐在樓下的一個角落裡,慢條斯理飲著茶,吃著點心,目光警覺地注視著門口的來往之人。一個賣西洋鏡的湊到古飛雪身邊,向古飛雪推銷他的西洋鏡,說,這位先生,瞄瞄西洋景兒不?擺津披迷,擺飛空青,活著似的,要是嫌咱中國的風雨雷電不夠勁兒,我這兒還有歐景兒,全是大美人兒,個賽個的摳眼,包先生您瞄一回饞二回。古飛雪看了賣西洋鏡的一眼,摸出一塊銀洋,放在桌上,揚了揚下頦。賣西洋鏡的迅速收起那塊銀洋揣進兜裡,點頭哈腰說著謝賞的話退下。

  樓上雅間,茶博士拎著沏壺撩簾退出。雅間裡,一點紅將一份電報稿遞給虎斑蝶。虎斑蝶看罷電報稿,皺了皺眉頭,點火將電報稿燒掉,說,桂黔一役,分明是吃了敗仗,偏偏要說反攻得手,這樣的謊話,已經說得山河破碎了,還要說到什麼時候?一點紅說,這都是國防部那幫無能之輩幹的。虎斑蝶陰鷙地盯著一點紅。一點紅說,先生,我說的不是您。虎斑蝶說,共產黨來勢洶洶,大有一蕩塵埃之勢,光靠埋怨解決不了事,得行動。一點紅說,二四八潛伏組和二五五潛伏組搜集到大量共軍情報,獨立台已經發出去了,劉大炮的人民革命救國軍已經盯上了軍管會派去鐵山的工作隊,我們沒有打盹。虎斑蝶點點頭,說,党國軍政大權掌握在陳誠這等庸碌之流手中,桂系李宗仁白崇禧一夥又小人弄權,得了天下,他們熱衷於和共產黨玩躲貓貓那一套,根本無心禦敵,情報再多也沒用。劉大炮的人民革命救國軍是烏合之眾,遲早做了共產黨嘴裡的餡餅,讓他們攪和一陣行,不能指望。一點紅說,這話好像不是您說的。虎斑蝶看了一點紅一眼,口氣嚴厲地說,是不是我說的,這話總歸是有來頭,也用不著你我來爭辯。你按照佈置的幹,把史鴻庭抓緊,鑼鼓敲緊點兒,要他在前臺和共產黨對招。二四八和二五五潛伏組的那點東西哄一哄國防部的人行,要想在盤龍這塊地方造勢,我們需要更直接的情報。毛澤東那一手也得學學,做個孫猴子,從共產黨內部下手。一點紅問,怎麼下手?虎斑蝶說,想辦法接近更高一層的共產黨官員,從他們那兒獲取情報。一點紅說,共產黨的幹部都是一些死硬分子,我們得勢的時候他們沒有理睬過我們,現在他們得勢了,怎麼會讓我們得手?虎斑蝶說,人在弱勢的時候,靠理想主義支持,活不下來的是屍體,活下來的是英雄,到自己做主子了,眼也向上了,襠也露出來了,相反容易變節――你還記得關中行這個人嗎?一點紅想了想說,您說的是地下黨城工委的那個特科科長?虎斑蝶點點頭,說,民國三十年,他在浦林縣被捕入獄,供出了浦林縣共黨地下組織,留下案底,被我們放了。他有一個哥哥,是交通部營運司的科長,已經去了臺灣。這位關中行現在是盤龍市政府公安特派員,是個炙手可熱的人物。你安排一下,我會會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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