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江山 | 上頁 下頁
一五


  杜來峰和樊遲歌逗著嘴,人已經走到土匪身邊了,說時遲,那時快,他一個箭步過去,一拳擊在高個子土匪的臉上,將高個子土匪打了個滿臉開花,接著抬腿一腳,將矮個子土匪踢了個仰面朝天。高個子土匪踉蹌著向後退去,帶動了手榴彈的拉環,手榴彈打著轉,滾到樊遲歌的腳下,停住了。樊遲歌愣了,站在那裡不知所措。高個子土匪也愣了,然後省悟過來,拔腿就跑。

  手榴彈在地上冒著青煙,杜來峰上前一步,飛起一腳,將手榴彈踢出去,然後把失去了主張的樊遲歌按倒在地,撲在她身上,用自己的身體護住她。手榴彈像是長了眼睛,攆上跑出十幾步開外的高個子土匪,爆炸了,高個子土匪揚手摔倒在地,不動了。塵土如雨一般落下來,落了杜來峰一身。張紀等人一擁而上,將矮個子土匪按在了地上。

  樊遲歌在杜來峰身下動了動,杜來峰不動彈,像是死了。樊遲歌又動了動,杜來峰還是不動彈。樊遲歌用力將杜來峰推開,坐了起來,杜來峰也坐了起來,問樊遲歌,沒事吧?樊遲歌瞪杜來峰一眼說,本來沒事,差點兒被你壓死,不就響一下嗎,你老壓著我幹嗎?杜來峰說,我不是為了保護你嗎?說罷站起來,伸手去拉樊遲歌。樊遲歌把杜來峰伸過來的手打開,自己站起來,拍著身上的塵土說,誰要你保護了?你以為我真不敢跟他們去?不是你添亂,我跟他倆去土匪窩裡見識一番,說不定就是一篇好文章,都被你攪和了。杜來峰說,喂喂喂,說話得講點良心,要不為救你,我傻拉吧嘰往炸彈上撞什麼?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這個樊遲歌想起剛才的事,氣不打一處來,說,你還別提這個,我正想問你呢,你剛才是怎麼說話的?

  杜來峰想解釋他為什麼要這麼說,不這麼說蒙蔽不了土匪,又如何能貼近土匪身。可樊遲歌根本就不聽杜來峰的解釋,好看的眼睛往上一翻,小嘴利索地說,杜來峰,你有什麼了不起,不就肉厚一點嗎?腿踢得高點嗎?狗熊肉也厚,還能滿地打滾,還能上樹,還能捉魚呢。這比喻你沒聽說過吧?你要一時沒聽明白,買二斤鍋盔嚼巴嚼巴,自己琢磨去。樊遲歌說罷,瞪了杜來峰一眼,走到一邊,從地上拾起自己的相機,揚長而去。杜來峰目瞪口呆,半晌才喘出一口氣來,說,操,這城裡花花綠綠,都出些什麼人?說著,他回過頭來,看見張紀在一旁偷偷地樂,就氣呼呼地說,張紀,你笑什麼?張紀不笑了,正色道,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不把戰鬥英雄放在眼裡的人,斗膽說一句,我太佩服她了。

  文家廳堂,佛龕靈牌肅穆,香案青煙繚繞。正堂上,錯第懸掛著文振東和文常的大幅炭墨靈像,靈像旁是一幅墨濃欲滴的挽聯:悲呼風雨,千行淚流千注血,回望大好河山,永離赤縣,溫語慰妻,此生尚餘心中血;痛泣鬼神,一聲哭罷一聲天,佇看重新世界,遍舞紅雲,負荷囑女,再世當為天下雄。

  一張梨木官椅,文母端坐在文振東和文常的靈柩前,凝視著正堂上的親人遺像。陶子怡眼睛紅腫著,扶持在文母身邊。文小妹匍匐在文常的靈柩上痛哭,哭聲淒婉喑啞。陶子怡對女兒說,小妹,別哭了,看急著奶奶。文母說,讓她哭,她爹沒了,你讓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場。然後又說,子怡,你也別撐著,想流淚了,你就流。陶子怡用手絹掩住嘴,肩頭抽搐著背過身去,拼命忍住。文母看著陶子怡,慢慢地,眼裡有了霧氣,說,子怡,我老了,你還年輕,沒有必要這麼撐著自己。陶子怡嘴唇咬得緊緊的,輕輕搖了搖頭說,媽,我是文家的媳婦,文家人沒有哭的習慣,我不哭。文小妹聽母親那麼說,不哭了,擦乾眼淚,伏在文母腿上,乖得像一隻倦極的貓,說,奶奶,您怎麼不哭?文母說,文家的男人是鐵打的男人,他們都是笑著離開這個家的,他們不喜歡眼淚。文小妹說,您真勇敢,我要是能像您這樣就好了。文母說,傻孩子,別像奶奶,奶奶不是石頭心腸,可奶奶得撐著自己,做個石頭人。文小妹不解地看著奶奶。文母說,辛亥年,你曾祖父為民國立憲操勞成疾,吐血而亡;民國四年,你五太祖縱騎滇黔,戰死在討袁疆場;民國二十八年到三十四年,陷城六載,你六太祖和二伯同日本鬼子鬥,殉國於倭寇之手;如今你爺爺和父親也追隨他們去了。文家三代七個男人,為拼社稷大業死去了六個,我是眼睜睜一個個看著他們走的。陶子怡說,小妹,別纏奶奶了。媽,您去屋裡歇歇,都守了一夜一天,小心累壞了身子骨。文母說,我就在這兒呆著,和小妹聊聊話,守著你爹和文常,守過今日,就送他們上路。

  廳堂的大門被用力推開,文達出現在門口,喊了一聲,媽!文母悲喜交加地說,達子?!文母從椅子上站起來,趔趄地撲上前去抱文達,文達搶上一步,撲通一聲在文母面前跪下。文母一把抱住了文達。文母說,男兒膝下金貴,當為義死,不當為義跪,快起來,讓媽好好看看你。文達站了起來,順從地站到母親面前,任母親撫摸著自己的臉龐。文母說,十六年了,你離開媽十六年了,都長這麼結實了。又說,去,見見你嫂子,你們在外面鬧大事,這個家,全靠你嫂子周旋,你要替文家的男人謝謝她。文達朝陶子怡走去,八尺高的漢子,在陶子怡面前站得規規矩矩,說,嫂子。陶子怡強忍著悲哀朝文達笑了笑,說,三弟。文達說,我離家時,你和大哥送我上船,那天夜裡下著雨,大哥給我撐著傘,你給大哥撐著傘,大哥對我說,三弟,出門在外,實處落腳,仰頭看天;你對我說,三弟,塞外風寒,凍著餓著了,你就回來。那個下雨的夜晚,我永遠也忘不了。陶子怡說,那時你就跟小妹這麼大,毛毛躁躁的,上船時絆了一跤,你大哥往前奔了幾步,要去挽你,回來一夜不肯睡,一遍遍對我說,三弟太小,我放心不下他。三弟,你現在出息了,你大哥要是能看見你這個樣子,一定會高興的。文達說,嫂子……他說不下去,掩飾著轉過頭去。文小妹站在奶奶的身邊,眼淚巴巴地看著文達,文達疼憐地把文小妹擁進懷裡,對陶子怡說,嫂子,大哥不在了,小妹就是我的女兒,我會用生命照顧她。文小妹伏在文達的肩頭,無聲地抽泣著。

  林然佈置完工作,和文華一塊兒趕到文家,憑弔文振東和文常。文華在盤龍市從事地下工作期間,因為組織紀律上的考慮,同時因為避免連累家庭,基本上沒有回過家,現在文華回到家裡,還帶來了對象林然,外出十六年的文達也回來了,悲痛中的文母多少有了些慰藉。一家人正說著話,家裡的僕傭進來,說有文達當年的同學來拜見。文達隨了僕傭出去,果然是幾個當年的老同學,大多是盤龍市各界顯貴,由史鴻庭牽頭領著前來拜訪。

  文達將老同學們領進書房,僕傭送上茶來,眾人坐下稍許寒暄後,史鴻庭搶先開口說,明階兄少年英雄,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就特立獨行,熟讀《六韜》《三略》,這次帶兵進城,榮歸故里,果然獨立大樹,豪傑英雄。一位同學接口說,我還記得,五卅慘案消息傳來,明階兄帶著人沖出校園上街遊行,警察局抓了人,明階兄隻身赴案,找警察局長要人,這件事可是轟動一時,堪稱盤龍城學運史的典範。另一位同學說,明階兄這回回來,擁兵數萬,做了盤龍市的大鎮國,實在是光宗耀祖,張揚門楣。

  文達在外戎馬倥傯多年,養就了直搗黃龍的軍人風格和脾氣,但畢竟是大戶人家子弟,家學在身,不缺修養和口才,接了同學的話說,諸位學兄都是盤龍市各界顯貴,如今盤龍市解放了,政權回到人民手中,人民成了主人。在共產黨這裡,人民是個大概念,諸位也在其中,希望諸位學兄盡施才幹,鼎力相助,我們齊心協力,把盤龍市建設得繁榮昌盛。一位同學說,我等多為資客商賈,改變歷史的事,還得看明階兄的。我們今天登門拜訪,一是來看望明階兄,以暢別久之情;二是要仰仗明階兄的威名,日後我等在盤龍市的生計,全憑明階兄照料了。文達笑道,你們別把我當楚霸王,先把我架起來,誇得上不著天下不落地,再把我賣了,趕我去烏江邊領劍自刎。照料是我應該之事,就不用提了,仰仗卻是彼此的,今後我會有很多事麻煩各位,只是到了那個時候,各位不要駁我面子才是。

  這時史鴻庭把話接了過來,說,明階兄,我有一句話,不知當問不當問文達說,老同學,不是外人,有什麼話,你就問吧。史鴻庭說,明階兄譬如孫臏吳起,兵機莫測,無需擁師簇士,胸中自有數萬甲兵,在座都是知情人,我也不瞞各位,文史兩家祖上生隙,素有不便,如今你和令妹做了盤龍市的主政要員,操縱著盤龍百姓的生殺大權,我想問問,明階兄如何處置史家?

  文史兩家多年來有夙仇,這在盤龍市不是什麼秘密,可眾同學不曾想到史鴻庭會在這種時候提出這樣一個話題來,都有些發愣,屋裡方才陶陶然的空氣,立刻有些緊張。文達畢竟不乏經歷,連思索也不需要,接過史鴻庭的話說,漢丞兄此話有來頭,可惜錯了,盤龍市改朝換代,新政權不是我文達的,也不是文華的,是人民的。人民的政權,其生由人民選擇,其死由人民決定,我文達只不過是人民的一個公僕,七尺身軀,丈二長矛,只領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之命,沒有半點假公濟私私夙公圖之權。文達停頓了一下,把目光投向眾人,再回到史鴻庭臉上,說,我在這兒當著諸位學長說一句話,文達絕不會以家代國,追究文史兩家前隙,希望漢丞兄放下包袱,為共產黨新政權服務,我們攜起手來,共同建設新的盤龍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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