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江山 | 上頁 下頁 | |
一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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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然和李道正相視一眼,一群人進入市黨部,徑直來到市長辦公室。國民黨留守政府代理市長吳可仁已經等在那裡了。吳可仁知道此時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將一包用紅布包裹住的市府印鑒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說,這是敝府大印、文書官鑒和通關官鑒,敝人一直妥為保存,現移交貴府市長,請貴市長查收。敝人受命代理市長,命令只做兩件事,一是維持秩序,二是辦理移交,如今使命完成,請貴府市長開具收訖文件,以便日後存查。吳可仁再將一份名冊奉上,說,國民政府南京大撤退時秩序混亂,治安破壞嚴重,影響了國際視聽,故本次國民政府撤退時,本市所有警察、後備警察和保安隊伍均留守市內,維持治安,這是各警察分局和保安隊伍名冊,請驗查。李道正接過印鑒和名冊,對吳可仁說,吳先生,國民黨給了你一個代理市長的職務,我這兒也給你一個,你做我的聯絡員,明天早上照常來市府上班,要做的第一件事是發一份通知,佈告舊政府所有職員,凡處長以上者,限令三天到人民政府緝查室報到,聽候調查,凡處長以下者,一律原職原薪,繼續工作,只是要記住一條,如今的政府,只為人民服務。吳可仁說,吳某人願意聽候貴市府調遣,一定克己奉公,戴罪立功。李道正示意身邊的市政府秘書,市政府秘書拿出速記本,李道正向秘書口述道,通知舊市府直屬各處照令執行:一,完整系統地向人民政府辦理移交手續,接收機關以軍事管制委員會所派人員為限,其餘一律拒絕移交;二,保證水電通訊公用事業正常運行,從速恢復公共交通,動員商店、工廠複業,公私銀行必須暫先複業;三,各局、處人員各守崗位,妥為保管檔卷財物、戶口冊和地籍圖冊;四,補發市府員工本月欠發工薪;五,通知公用局局長、財政局局長、社會局局長、民政局局長、警察局局長、衛生局局長、地政局局長、教育局局長明天下午兩點鐘到市府開會…… 李道正和吳可仁進行著政權交接的時候,文達鬱鬱寡歡地站在一旁,杜來峰則十分好奇地在巨大的辦公室裡來回走著悠著,摩挲著堆積如山的檔案,嘴裡嘖嘖著,走到文達身邊,說,敢情當市長就是對付這些破爛玩藝兒呀?整天坐在這兒不挪窩地翻這堆破紙,那還不長痔瘡?這市長的活不是人幹的。文達瞥了杜來峰一眼,說,你別劉姥姥進大觀園,看什麼都大驚小怪,好好學點文化,如今咱們不是在荒野裡練腳了,別只知道拉槍栓,大字不認識幾個,以後走在大街上,連男女廁所都分不清。 林然一直就感覺著進城後的文達精神不振,借著李道正口述政府令的工夫走到文達面前,說,你的精神狀態不對,你有心思?文達一點也不回避,說是的。林然說,說說看。文達說,我不想留下來受刺激。林然不明白,問,受什麼刺激?杜來峰從一邊走來插話道,這不明擺著嗎,部隊都南下了,去攆蔣介石,師長看著眼饞,能不受刺激?政委,你還是讓我們走吧,這種戴禮帽穿長褂的事,你交給別人幹去。林然爽快地說,行,你們願意走,我這兒不留,不過你們得回答一個問題,要是回答出來了,我就放你們走。杜來峰來了精神,說,什麼問題?林然一字一句地說,咱們自己打下的江山,你們讓我交給誰?杜來峰張口結舌,文達犯傻似的站在那兒不說話。 此時,辦公桌上的電話突然響了。夜深人靜,電話響得急促,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李道正問吳可仁,這兒還有人辦公?吳可仁回答說,沒有。李道正接起電話,對方劈頭就說,叫林然聽電話。李道正把電話一伸,說,老林,找你的。林然走過來,接過電話。電話那頭說,恭喜你成為盤龍市的統治者。林然愣了一下說,你是誰?電話那頭說,來日方長,我是誰你以後會知道,現在我們不說這個,你當上了盤龍市軍管會主任,盤龍市現在在你手上了,我有一個小小的禮物送給你,表示我對你的敬意。林然問,你究竟是誰?對方不等林然說下去便掛上了電話。 林然將話筒放回話叉上,對李道正說,奇怪了,軍管會一號佈告還沒發佈,對方怎麼就知道我的名字,怎麼知道我是軍管會主任?李道正正打算接話,外面山崩地裂地一聲響,震得屋子抖動起來,兩扇玻璃窗嘩啦一聲破碎了。屋裡的人一愣,吳可仁嚇得差點兒沒鑽進桌子下面。文達比林然快了一步,杜來峰比文達更快了一步,一群人急匆匆往外沖,來到市府外,只見不遠處火光沖天,喊叫聲一片,只一會兒的工夫,就有一隊隊解放軍官兵、戴著紅袖章的糾察隊隊員、身穿紅色消防員服裝的水龍局消防隊員和穿黃馬甲的自治會救火隊員抱著笆斗、水龍、管槍等從四面八方擁出來,朝火光處跑去。眾人正納悶著,麻雀氣喘吁吁地從人群裡穿插著跑來。林然問,怎麼回事?麻雀說,總醫院發生爆炸,有不少傷亡!林然一聽,轉頭吩咐文達留下配合李道正接收政府,自己帶著杜來峰迅速趕往爆炸地點。解放軍總醫院發生爆炸案的時候,文華正領著人在國民黨中央銀行金庫緊張地清庫,金庫裡燈火通明,幾名荷槍實彈的解放軍戰士守在金庫門口,警覺地注意著來往眾人,不斷有人進出金庫,進出金庫的人都戴著軍管會的胸章和臂章,並且向警衛出示通行證。金庫外的圓頂穹隆過道下擺放著數張桌子,桌子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帳目簿,文華領著軍代表和地下党的幹部在監督銀行職員清查金庫的存儲情況,十數把算盤疾速地撥動著。鮮於傑也在其中,他被安排在一張獨立的桌子前,負責整個清帳的審核工作,他分明對這樣的工作表示懷疑,顯得有些淡泊和冷漠。 蔡士雄匆匆從外面進來,將一疊材料遞給文華,說,交通銀行和農業銀行的存儲數字統計出來了。文華接過材料翻看,鎖緊了蛾眉問,就這麼點兒?蔡士雄說,這是明擺著的事兒,能運走的他們都運走了。關中行走到鮮於傑身旁,說,鮮于教授,看你精神不振,是不是有些累了?我去給你弄一碗餛飩來暖暖身子?鮮於傑把賬本一丟,淡淡地說,你就是給我弄十碗餛飩,這庫裡的金子也多不出一兩來,我想不出,你們花這麼大的力氣來做這件事,到底有什麼意思?關中行說,物質接管財政第一,四行一庫的清查工作,能讓我們知道盤龍市現在有多少儲備金。鮮於傑說,戰爭結束了,新政權的財政建設方針應該從支援戰爭、保證供給為主的戰時供給消費財政過渡到支援經濟建設、保證供給並重的生產建設財政。清查庫存是會計師幹的事,能撥拉兩下算盤珠子就行,我教的是國際金融,幫不上你們什麼忙。關中行說,中原銀行派來的幹部還在路上,軍管會的代表不熟悉情況,我們這些人又不懂金融,只好請你來給我們幫幫忙,你就勞勞大駕吧。鮮于傑書生意氣地說,這不是勞不勞大駕的事,政權移交,庫存現金的多少不足以說明新政府的支付能力,更不足以說明新政府的財政方針,發展生產才是戰後的出路,這個道理你們應該首先弄懂。拿破崙在巴黎政變,巴黎宮廷存金不足以應付進城軍隊的開支,拿破崙下令軍隊移師城外,開展幣制改革和畝稅制改革,四個月後,巴黎城繁榮如初,朝廷不得不數次增派官員清理各郡上交的金幣,這是金融史上一個著名的戰後財政復蘇案例,你們應該學一學。關中行說,你就別說什麼案例了,市長在等著我們這兒的數字,他好拿了錢去買米買煤,財政復蘇的事,等以後再說。 文華和蔡士雄說完事,看見關中行從鮮於傑身邊溜開,鮮於傑顯得鬱鬱寡歡,便去一旁倒了一杯水,走過去將水杯放在鮮於傑面前。鮮於傑沒精打采地抬頭看了文華一眼,把水杯移到一旁,低了頭繼續算帳。文華問,昨天在東門為什麼不辭而別?鮮於傑不說話。文華說,問你話呢。鮮於傑甕聲甕氣地說,回學校了。文華說,叫你回學校,說過一百次你都不回,怎麼那個時候突然想起回學校了?鮮於傑不說話了。文華說,不說我也知道。鮮於傑說,知道你還問。文華想到了鮮於傑為什麼和自己賭氣,心裡有了些莫名的內疚,她想借這個機會把該說的事情說清楚,就說,林然的事我沒告訴你,那是我的私事,我和你只是一個戰壕的戰友,最多算是朋友關係,這種事可以不告訴你吧?這一年時間,你給了我很多幫助,也教會了我很多,我很感激你,希望我們今後仍然是朋友,而且是好朋友。鮮于傑冷冷地說,我們不可能做朋友,更別說什麼好朋友。文華不解地問,為什麼?鮮於傑抬起頭來看著文華,說,你是共產黨的功臣,是共產黨的高級幹部,我只不過是個教書匠,沒有聽說過哪個朝代的開國功臣和窮教書匠能做朋友的。文華莞爾一笑,說,別忘了,你也是功臣,而且你這個功臣和我這個功臣是從一間屋子裡走出來的。文華笑得好看,話說得也充滿了柔情,分明是把關係說清楚,又不會把距離拉大的做法。鮮於傑卻不領這個情,說,我的身份你用不著提醒,我雖然是學經濟的,歷史還是知道一些的。總角好說的是孫策和周瑜,刎頸交說的是相如和廉頗,那是他們身份平等,就算政見不同,也不妨礙莫逆之交。鐘子期死了,伯牙絕弦斷琴,那是伯牙望斷知音,有一份眷戀。你的信仰不是我的,我只不過是你一個忠實的房東,掩人耳目的答應而已。我總不能太當真,以為你是王陽,我是貢禹,你做了益州刺史,發達了,我就彈冠相慶,等待你來提攜我吧?文華想到了鮮於傑會對自己有所抵觸,卻沒想到他會這麼決絕,吃驚道,鮮於,你怎麼這麼說?鮮於傑問,你指望我怎麼說?你放心,過兩天我就去把東西收拾一下搬回學校去,不會拖累你。文華尷尬地站在那兒,一時說不出話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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