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想起草原 | 上頁 下頁 | |
三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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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公安也冷笑,說,有你遠種態度放在這兒,至少葉靈風的話是用不著再核實了,你的確是個不會輕易認罪的人,死到臨頭了還頑固不化。 小姨覺得公安的話太可笑了,她把下頦揚了揚,一點也不妥協地說,你們說我頑固不化就頑固不化,反正我不會相信你們的話的,我自己的丈夫,我自己清楚他是什麼樣的人,用不著你們在這兒使離間計。 公安不耐煩地說,我們也不想和你多說,我們來也不是和你說什麼的,你在這裡按手印,你把手印按了,到裡面,自然會讓你看葉犯的交待材料,自然會有人和你慢慢說的,那個時候我們再來看看,究竟是誰在撒謊。 小姨一臉平靜,挺直了腰,捋了捋頭髮,看也不看公安遞過來的逮捕書詳文,在上面按了手印。 兩個公安過來給小姨帶手銬。小姨沒有哭。倒是楊支書站在那裡,陰著臉不說話,公安叫他去把門打牙,他白了公安一眼,沒有動。公安知道這個支部書記不是一般的支部書記,他是紅軍時期的老革命,紅軍時期的老革命不但有資格,大都有點強,他們見得太多了,不大容易指使,就不和他計較,自己過去把門打開了。 十天以後,小姨在牢裡看到了公安所說的那份揭發材料。審問者覺得她太難纏了,她不光不承認她的反黨罪行,還不依不饒地質問為什麼要把她抓送來,好像抓她進來是個大錯誤似的。審問者在審訊遇到了頑強抵抗的情況下,將一份揭發材料氣壯山河地拋在了她的面前。 小姨一下子就認出了那個字體。那是她熟悉的字體,那種字休寫出過許許多多可歌可泣的劇本,每一個劇本她都不止一次地讀過,不止一次為它們流下過熱淚。小姨拿起那份材料,一頁一頁讀完了它們。她的目光長久地盯著揭發材料後面那三個字的署名。然後,她把材料放回到桌子上,移開目光,看著窗外一株遮天蔽日的油桐樹,那以後她緊緊地閉住了嘴,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三天之後,小姨提出了墮胎的申請。 獄方研究了小姨的墮胎申請。他們只管收監,不管對人犯的案情處理,認為這正好是一個丟掉包袱的機會,否則日後若人犯判得重了,在獄中滯留的時間長了,反而是個麻煩。獄方由此批准了小姨的申請。 雖然小姨懷孕已經五個月了,但對見慣了血腥場面的獄方來說,這仍然是一個小手術,遠不如刑場上的槍彈處理複雜。一名長著酒糟鼻子的年輕獄醫奉命完成這個手術。按照醫科學校傳授的知識,他使用米腓司酮來進行這個手術。 年輕的獄醫將幾粒藥片包在一張牛皮紙裡,由管教幹部陪同,送到女監,令小姨服下,告訴她發作之後向管教幹部報告,然後到獄醫室引產並做清官術。 年經的獄醫送過藥片後回到了獄醫室裡,一刻鐘後,他接到女朋友打來的電話,女朋友約他晚上去看電影《鋼鐵戰士》。年輕的獄醫放下電話後回想了一下,他記得他在哪一本畫報上看見過對這部電影的宣傳,畫報上的演員照片拍得很漂亮,他很喜歡他們。他這麼想樣,從藥櫃裡拿出藥瓶,倒出藥片,去了女監,令小姨再次服下加倍劑量的米腓司酮。 小姨很快發作了。她被送到獄醫室。年輕的獄醫一邊準備器械一邊不住地抬起手腕來看表,心裡估計著能用多少時間處理完手中的這個手術,然後換了衣服陪女朋友看那場精彩的電影。 年輕的獄醫戴的是一塊英納格,那是一塊好表,走時準確。但是年輕的獄醫沒有想到情況比他想像的要糟糕——小姨腹中的胎兒並沒有按照教科書中寫的那樣順利地出來,而是死在孕婦腹中了。年輕的獄醫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想把那個該死的胎兒弄出來,他所有的辦法都用進了,他甚至動用了剪子,可胎兒根本不聽他的擺佈,緊緊地依附在母親的宮體裡,就是不下來。年輕的獄醫開始出汗了。他有些煩躁。他喝斥躺在那裡的產婦。他說,你別光躺在那兒呀,你也使點力氣呀!產婦躺在那裡一聲不吭,也沒動。年輕的獄醫開始沒有留意,以為她是害羞,她害羞才不叫。等到產婦暈過去之後他才發現,產婦不叫是因為她不願意叫,她把自己的嘴唇都咬爛了,直到她暈死過去後仍然緊緊地咬著嘴唇。年輕的獄醫沒有想到會出這種事,情況非常緊急,產婦已經休克過去了,血壓急劇下降,心跳減緩,並且伴隨著大出血症狀。 渾身鮮血的年輕獄醫手足無措,他丟下器械,沖出獄醫室,驚慌地叫來了監獄領導和老獄醫。 監獄領導和老獄醫匆忙趕來了,他們經過一分鐘的判斷,認定他們對這種情況是無能為力的,他們又經過三十秒鐘的商量,作出了摘宮的處理決定。 一個小時後,小姨被送至縣人民醫院。 第十九節 小時候我和表哥焦建國是一對冤家。我們倆老是鬧矛盾。他總是對我吼道,小兔崽子,滾回你自己家去!我說,憑什麼讓我滾?要滾你先滾。他就上來用腳猛踢我。如果我反抗,他會把我挾在他那兩條細細的胳膊下,捏住我的鼻子和嘴,讓我無法呼吸。這是我知道的最厲害的懲罰之一了。我是說,對一種靠著呼吸來維持生存的生命,你不可能再找到被人捏住鼻子和嘴不讓你呼吸更難受和恐怖的事情了。我被掐得喘不過氣來,臉色發紫,拼命掙扎。可是他的力氣比我大。他死死地捏著我的鼻子和嘴,就是不鬆手。我覺得我快完了,我就要死了。我翻著白眼,倒在地上。他格格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說,怎麼樣,你們家裡人多,空氣少,勻不過來,你跑到我們家來,也占不到什麼便宜吧? 我知道小姨會護著我,但我從來沒有向小姨告過狀。我知道小姨不會相信她這個兒子其實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惡棍,他在她面前一向表現乖巧,像歌裡唱的那種真正的花朵,只要她在,他總是瞪著一雙天真爛漫的大眼睛,臉上佈滿了甜甜的笑容,把手洗得很乾淨,把鼻孔下擦得很乾淨,安安靜靜地坐著或者走來走去,一點響聲也不出。他用一種謙恭的眼神看著她,好像他不是她的兒子,她也不是他的母親,他是一條叭兒狗,而她是他的主子。 我在童年時代一直想揭穿焦建國的陰謀。那是我的一個夢想。我開始以為是我比他小好幾歲,而且力量不夠強大,我的復仇之刃無法洞穿他的陰謀,這才導致了他長期以來幽靈一般無所附依,讓我捕捉不住的局面。後來我知道了那不是原因,而是因為他的經歷比我曲折,他是靠著這種曲折的經歷才成為一個惡棍的。我本來還有一個辦法,是讓我的兩個哥哥把他狠狠揍一頓,揍得他口吐白沫向我求饒為止。這個很容易,我是能辦到的,誰叫我們家騾馬成群呢?但是我沒有那麼做,因為我不想靠著人多勢眾來保住自己的尊嚴,我要親手把他幹掉。 還因為他為此流過淚。 六十年代後期,小姨已經和我們生活在一個城市裡了,這樣,我就可以經常去小姨那裡了。 那段時間學校裡搞運動,不上課,我有時候白天去大街上看忙忙碌碌革命著的人們,晚上就去小姨家。有一天我去小姨家的時候,小姨正在收拾東西,我一進門她就對我說,早點洗了臉腳睡覺,明天我們去山東。我說,我們去山東幹嘛?小姨說,你別問,去了就知道了。 第二天我們就乘火車去了山東。 到了山東我才知道,我們是去看焦柳的。 省商業廳廳長焦柳在革命運動中被揪了出來,經過一段時間運動後,被發配到山東的一個臨海農場裡勞動改造。農場是半軍事化集體生活,日子很清苦,也很勞累,這讓焦柳很不習慣。焦柳想不通為什麼自己革命了一輩子會落到如此下場,會成為革命的敵人,他就給小姨寫信,希望小姨能去看他。在那之前,焦柳已經和小姨失去過好幾年聯繫了,他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打聽到小姨新的地址的。他曾反感小姨老是為孩子的事去找他,並毫不客氣地把小姨趕走,現在他好像完全忘了這件事。他在寫給小姨的信上說,我們是多年的戰友,我們還做過夫妻,別人不理解我,難道你還不理解我嗎?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焦柳。他眼圈發黑,眼袋鬆弛,不修邊幅,身上髒兮兮的,有一股濃烈的汗臭和狐臭味,因為有些發胖,喘氣有點困難。他一見到我們就急不可耐地朝小姨手上的旅行包看,直到小姨把旅行包打開,一樣樣拿出帶來的罐頭、白糖、豬油、香煙和衣物,他才從緊張的狀態中緩解過來,長舒了一口氣,好像小姨這樣做才沒有辜負他的預期,他才放心了似的。老實說,他這個樣子令我十分失望,他和我印象中的那個強有力的焦柳完全不是一個人。在我看來,英雄不該是這種樣子的。 那以後,焦柳就開始給小姨講他的事。他也不問小姨那麼大老遠地來,還提了那麼老大一堆東西,累不累,也不問我是淮,也不給我們找地方坐下來,給我們倒一口水喝,讓我們喘一喘氣,只管一個人在那裡喋喋不休。他說他想不通,自己為革命做過那麼多的貢獻,怎麼會成了革命的對象;他說他不明白當年那些同事和部下,怎麼一個個都一抹臉成了白眼狼,爭先恐後地揭發他,把他往死裡踹;他說他更不明白他的妻子,當年她那麼堅決地要跟他,要死要活,把他當成一個神,佩服得要命,現在他倒黴了,她就不管他了,還提出要和他分手,簡直像個變色龍;他說他現在身體不好,很不好,非常非常不好,老是犯失眠,夜裡睡不著,睡著了就做惡夢,腎臟也有問題,有時候兩分鐘滴上兩滴,有時候尿不出尿來,很痛苦;他說他想去找誰誰誰,他是他的老首長,當年很欣賞他,他還在臺上,說話還管用,他瞭解他的情況,應該出來保他…… 焦柳從中午一直講到傍晚,這中間他起身去水缸邊舀水來喝。我渴壞了,像一隻走進了沙漠的羚羊,也去水缸邊舀水。他這才像剛看到我似的,警覺地把水瓢橫在嘴邊,問小姨,這孩子是誰?是你的?然後他不等小姨回答,把水瓢放下,抹一把嘴角,又接著講他自己的事。 在焦柳喋喋不休地講著那些事情的時候,小姨一直坐在門上安靜地聽著,她只是從旅行包裡拿出毛巾來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然後用毛巾扇著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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