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想起草原 | 上頁 下頁
十九


  團政委說,我們團裡剛作了決定,肥水不落外人田,凡是團裡的女同志,未婚的,一律在本團解決婚姻問題,梅琴未婚,所以她的事得在本團解決。

  焦柳不高興了,把腰一叉,瞪著眼說,陳得貴,你少給我來這一套,什麼肥水不落外人田,我是外人嗎?我是什麼外人?你不要忘了,你老婆還是我在東北時給你解決的,我要不替你張羅,你陳得貴就是八條槍桿也白豎在那兒,做你的光棍,你不要吃上了饃就撤屜籠,撒完了尿就踢夜壺,連這一茬都記不得了!

  團政委見焦柳生氣了,連忙笑道,老首長你也別急嘛,我說肥水不落外人田,我並沒有說你就是外人,我能說這個話嗎?我的意思是說,梅琴最近有新動向,她正在和我們團政治部余主任戀愛。

  焦柳一下子就跳了起來,說,什麼?!她已經戀愛起來了?!她怎麼能先戀起來了呢?!她現在戀得怎麼樣了?!

  團政委安慰焦柳說,你別急,不像你想的那麼嚴重,他們剛接觸,也沒戀成什麼樣。

  焦柳不肯坐下來,催促團政委道,你快說,究竟怎麼回事?

  團政委說,我們團政治部余主任,你知道吧?

  焦柳說,我知道,就是那個戴眼鏡的,小白臉,四川人,不就是他嗎?

  團政委點頭,說,余主任是我們團級幹部中惟一沒有解決個人問題的,團裡考慮他年齡也不小了,就介紹梅琴和他戀愛。部隊打新保安之前,我找梅琴談過一次話,當時梅琴說顧不過來,說以後再說,以後部隊就開始進入戰役第二階段了,也就沒有時間了。一直到前兩天,部隊把清理戰果的事做完,移交工作做完,我對余主任說,部隊不會在這裡停很長時間,你也別等了,要等下去,這一仗還不知什麼時候能打上,組織上也把話捅開了,你就自己打吧。余主任當時還犯難,還問我怎麼打。我說怎麼打還用我告訴你嗎?我是有老婆的人了,我要沒老婆,我就親自演習一次給你看,說得余主任的臉像醬鴨,嘴裡嘟嘟囔囔地去了。昨天團長跑來告訴我,說余主任已經找梅琴談過了,他已經打上了。

  焦柳緊張地問,打得怎麼樣?

  團政委說,聽團長說,余主任告訴他,現在還處於打外圍階段,雙方僵滯著,主要原因是梅琴隊裡犧牲了幾個隊員,她心裡難過,對余主任說這事以後再說,余主任也就不好拗著她。

  焦柳籲出一口氣,說,這就對了,這事一定是這樣的結果,你想一想呀,老餘那個人,口才倒是不錯,別的嘛,就很難說了,總之愛情這個,他這樣的人怎麼會讓梅琴動心呢?梅琴是不會答應他呢?那完全和難不難過沒有關係,也沒和什麼人有關係。梅琴她不是一般的女同志,這是非常特殊的女同志,她這樣的女同志,只有我這樣的男同志才能配得上,這就怪不得我了。

  焦柳過去用力拍了拍團政委的肩,說陳德貴我告訴你,這件事我不管別人怎麼想,這事我做的,我先給你打個招呼,這個人我要了,然去就找軍裡要人,你呢,你就別給我使腕子,命令下來你就放人,你也不要在背後說怪話,說怪活也是白說,什麼問題也解決不了,你最好認真研究一下敵情,讓余主任對付那種激烈的戰鬥,否則你這個政委就是急上了房,我讓當一輩子光棍,你懂了沒有?

  事談完了,焦柳要回去,團政委不讓他走,說首長來一趟,說什麼也得清吃一頓飯。焦柳一看吃飯行,你把余主任叫來,你再把老丁也一起叫來,咱們要吃一塊吃。團政委就吩咐通迅員去請團長老丁、參謀長老鄒、政治部主任老余。

  剛打下天津,後方送來的豬肉多得要命,政委要炊事班給燉了一大臉盆,酒是不能喝的,大家就圍著臉盆,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坐在一塊吃,吃得滿頭大汗。焦柳一邊吃一邊逗余主任,他老是拿余主任開玩笑。余主任不好意思不笑,焦柳又是首長,焦柳一開玩笑他就緊張,不小心把一塊肉掉在地上,撿起來吹了吹,又放嘴裡,拿勺喝湯,又被湯燙了一下。焦柳哈哈大笑,說余主任,肉到嘴邊都讓你給掉了,你就去改渴湯了。團政委在一旁聽了發急,他怕焦柳得意忘形,把不該說的事說了出來,弄得余主任難過。團政委心裡有事,一頓很豐盛的飯也沒吃好,好在焦柳就此打住了,到底沒說出什麼不好聽的話來,到了通迅員進來收空臉盆的時候,團政委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焦柳回去就向軍裡要人,他仍然是明人不做暗事的風格,不掖不藏,直截了當把他想要這個人的原因說給軍裡聽了。軍裡對這種情況當然很支持,要政治部去辦。部隊在這段時間,這種人員凋動的事解決起來很容易,這事後,小姨就接到了去民工部報到的命令。

  小姨那個時候希望儘快擺脫往昔日的陰影。小姨還為犧牲了的戰友難過。小姨鼓起了一個大學生、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子,一起全給炸到天上去了,其中一個名叫份兒的女孩,人只有十四歲,是逃婚出來的,二人轉唱得有模有樣,一上臺下面的戰士就拼命拍巴掌,那天早上起來小姨還給她梳過頭,炮彈下來的時候,大家聽了市音都爬下,就地站在那裡朝天上看,等爆炸過後,人就從那裡消失了。份兒連屍首都沒找回來,後來收羅到一綹燒焦了的小辮,小姨認出是份兒的,那天早上她親手給梳的,辮子還沒散開,紮著一道紅線。小姨見到過不少人在槍彈中倒下,份兒的犧牲卻讓她大慟不已,一天時間人就消瘦下去了。

  小姨對焦柳說,我沒有想過這個題。

  焦柳說,過去沒想過,那是不認識,現在認識了,就可以想了。

  小姨說,我和你一點也不熟悉,我們不瞭解。

  焦柳說,結婚之後就熟悉了,要怎麼瞭解都行。

  小姨說,我現在心裡很難過,不想考慮這個問題。

  焦柳說,革命就會有犧牲,一天到晚難過,還怎麼革命?

  小姨說,我有過男人。我還有過孩子。

  焦柳一點也不在乎,說,你有過男人,我也不是頭一回,原先家裡給說過一個,後來沒帶出來。我倒是沒有孩子,可惜,不過沒關係,孩子我們以後會有的。說實話,我們這些人,哪一個不是在苦海裡泡大的?所以我們才該在一塊——你男人是幹什麼的?

  小姨呆在那裡不說話,是不願意說。

  焦柳大度地擺擺手,說,這事我能理解,不想說就不說,那我們就不說這事了,我們只說我們的事。

  那以後,焦柳一天來找小姨三次,小姨現在是他手下的人,他要找小姨非常方便,小姨也找不出理由來拒絕。部隊已經接到開拔的命令,要往西走,打北平,人們全都為這件大事興奮著,忙得人只想把手頭的事情處理得更簡單化一些,騰出空來大幹一場。小姨後來經不住焦柳的攻堅戰,而且打心眼裡覺得焦柳這個人不錯,在縱隊上下有口皆碑,是個讓人牽掛的攻擊者。小姨後來妥協了,只問了焦柳一句話。

  小姨很認真地問焦柳:如果我們倆在地窖裡,外面全是敵人,如果我那時有了孩子,孩子哭了起來,你會不會讓我把孩子掐死?你會不會眼看著敵人把我抓走?

  焦柳哈哈大笑。焦柳的胸腔裡像裝著一門八二迫擊炮,笑起來發出雄偉的共鳴。焦柳連眼淚都笑出來了。焦柳笑過以後一臉嚴肅,反問小姨:你的眼睛很大,這很好,你把你的眼睛睜得更大一些,你睜大眼睛看看站在你面前的我,你看看我是那樣的人麼?

  小姨聽焦柳那麼說,真的睜大了她的眼睛。小姨睜大了她的眼睛認真地看焦柳,這使她的樣子顯得十分動人。十分動人的小姨看著面前的焦柳。她看焦柳,看了好半天,最後她得出的結論是,焦柳不是那種人,不是會讓她把孩子掐死的那種人,不是會眼看著敵人把她抓走的那種人。小姨她得出了這種結論,臉蛋兒居然紅了。她再也不說什麼話,沖著焦柳輕輕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他們在一間被炮彈炸去了一角的土房子裡結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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