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鄧一光 > 想起草原 | 上頁 下頁 | |
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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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都固勒被擊中了。他被擊中得很重。他突然地撐住了碩大的頭。但是他很快鬆開雙手,挺起身子。他不能放棄。他必須挺住。 我是負責人。我肩上擔著擔子。我不能讓那麼多的人犧牲掉。我把革命種子全報銷了那我才是真正的犯罪。我也很痛苦,那個孩子是我的孩子,是我滿都固勒的種子,他姓著我的姓,流著我的血。我後來的妻子她沒有給我留下孩子,我現在連一個孩子也沒有。我把我自己的孩子親手殺死了,我難道心裡好受嗎?!你是一個共產黨多年培養和教育的革命者,你應該明白這個道理,明白我們並不是屬自己的,明白我應該作出犧牲的。你也瞭解我這個人,你應該知道我是看重你的。我可以實話告訴你,我跟我以前的妻子在一起只有虛榮心,從來沒有過快樂,她作戰很勇敢,對黨很忠城,但她從來沒有讓我感到快樂! 小姨用她美麗的目光看著她面前的那個男個。她看著他的目光中包含著那麼多的憐憫,滿都固勒情緒激動地說著那番話的時候她站了起來,走到窗戶邊,背對著他,在那裡聽著。臉被窗外照進來的陽光籠罩著,顯得非常美麗平靜。滿對固勒說完那翻話之後,她從陽光中走了過來,好像要擺脫掉陽光似的,搖了搖頭,轉身走回來,坐到了滿都固勒的身旁,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握住他的一隻手。 小姨輕輕地說,你怎麼就不明白,你不應該看重這個字。你的看重只不過是你想要,你想得到,那全是你自己。當你沒法全部得到的時候,你就再找出一個你自己的理由來,說服別人,說服你自己,然後保留住你想要保留的那些東西,把其他的東西一部分一部分地丟棄掉。也知道這麼說並不全面,其實你最後也會丟掉你自己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但那一定是萬不得已,一定是最後。你是一個頑強的人,有信念的人,你不會輕易放棄的。你只是因為沒能全部保留住你佔有的那些東西才痛苦。你可以結婚,可以要女人,但你千萬別對你的女人說你看重她,那是在欺騙她。 不是這樣的!絕不是這樣的!滿都固勒緊咬鋼牙,痛苦萬端地發誓說,我真的是看重你的!這些年來,我沒有一天不在想念你!你看一看,我連頭髮都想白了! 滿都固勒抬起一隻手,用力地去扒拉他的頭。他的頭巨大而堅硬,傲岸而不容輕視,那是一顆真正的勇士的頭顱。 小姨把她的手從滿都固勒的手上拿開,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她不是看他的頭髮,而是看他的眼睛。現在她的目光中已經是明顯的蔑視了。 你讓我相信你什麼呢?小姨說。 就算那次是我的錯,你總得給我一次機會,我會為你犧牲一切。滿都固勒說。 你能犧牲什麼呢?小姨說。 我可以為你做一切事情,我是說一切。我可以用我的名義找你的組織上談話,讓你脫離現在這種不利於你的局面。我可以放棄眼下的一切,我們一起到鄉下去,開一塊荒地,我們什麼也不要,種地過日子。滿都固勒咬牙切齒地說。 小姨冷笑了,說,你還是不肯說真話。你太看重你的面子了。你心裡知道那是什麼,但你就是不說出來。其突我們們都明白,就算我現在的情況很糟糕,糟糕到我離開了軍隊,糟糕到丈夫進了監獄,糟糕到組織上對我不再信任,也不至於拖累到你連烏紗帽也摘掉的地步。如果你不惱怒的話,我還可以把話說得更直接一些——憑你現在的地位,你能夠影響一切,你有這樣的能力,如果願意,你甚至能夠讓我回到軍隊,能夠把我丈夫弄出監獄,能夠讓組織上重新信任我。你有把握做到這一切,但你不會去做。你要做的事只是讓我回到你的身邊去,讓我重新成為你的女人,讓我在你需要的時候隨時隨地在你的身邊,讓你的良心有所寄存。你何苦不把這些話說出來,何苦不把這些話說清楚,而要做出那種受了天大委屈的悲壯樣子來呢? 滿都固勒發著抖,說,你…… 小姨阻止住他,說,不,滿都固勒,你用不著再說什麼了。你可以拋棄我一次,你就可以無數次地拋棄我。你可以不在乎一條生命,你就可以不在乎更多的生命。你是這樣的人,我怎麼會再把自己的命運交到你手上呢?我不會的。 小姨說完這句話後走過去,把門拉開。她對滿都固勒說,好了,你可以離開了,我得出去辦事,我要去監獄看我的丈夫,我還要向組織上交待問題。她停了停,說,只是在你走之前,有一件事情應該說清楚,我們不是夫妻,我們沒有結過婚,從來就沒有,只不過是我自己離開了丈夫,跑到你的身邊去,做了你的女人,事情僅此而已。 滿都固勒當天坐火車離開了小姨生活的那座城市。火車穿過富饒的華北平原時,滿都固勒流淚了。他坐在車窗前,讓淚水毫無廉恥地順著紅光滿面的臉流淌下來。英雄滿都固勒從來不流淚,戰爭年代他的胸口被炸開了花他沒有流淚,後來的「文革」時期坐了八年的冤獄他也沒有流淚,但是現在他流淚了。據他身邊人的證實,這是他這一輩子兩次流淚中的一次。 在滿都固勒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我的母親剛好來到這座城市。她和滿都固勒一樣,是聽說了小姨的事來看望她的。有所不同的是,她和小姨從來不存在相互得到的關係,她們若有肌膚上的親昵關係,那僅限於姐妹間的肌膚關係,而不是男女之間的那種肌膚關係,她是在心裡、在骨頭裡、在血液裡疼著小姨,而惟獨不想佔有她。 那一夜母親和小姨睡在一張床上,兩個人小聲地說著話,徹夜未眠。她們說的是小姨丈夫的事。她們說著用什麼辦法把小姨丈夫的案子弄清楚,怎麼來解決這件事,要解決不了怎麼辦。小姨很果斷,她覺得這件事沒有什麼可商量的,對她丈夫入獄的事,她有很多事情不知道,她弄不懂那是一樁什麼樣的案子,她知道的只是他們不該把他弄進監獄裡去,他們沒有理由把他弄進監獄裡去,她得把這件事情弄清楚,如果他們錯了,那他們就得承認錯誤,讓他出獄,把他還給她,如果他們對了,那她就得幫助他,支撐住他,讓他在監獄裡安心地認識錯誤,等到刑滿釋放。總之在小姨看來,這也許是一件很大的事,但不是一件很複雜的事,她只是需要去行動罷了。 在商量過那些事情之後,母親想把話題轉到滿都固勒身上,她試了好幾次,都被小姨阻止住了。小姨不想提到那個人。她好像有些厭惡又有些害怕談到這件事情似的。小姨把話題轉開,她們開始說到母親的丈夫和孩子們的事。小姨問母親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們的情況,母親說著的時候她就聽,母親說到什麼有趣的事時她就抿了嘴在黑暗中笑。母親有些心不在焉地說著,她其實不怎麼太想說這些事,她在說著自己丈夫和孩子的事情時感覺到小姨蜷下頭去,小姨的頭髮細鈿絨絨的,輕輕地擦在了她的臉上。母親還感覺到,小姨的頭髮在輕微地顫動著,好像小姨的頭髮受了仿,它們很疼似的。有一陣母親突然停下來,忍不住伸出臂膀去把小姨摟進了自己的懷裡。小姨顫抖了一下,她的身子在那一瞬間有些發硬。小姨的皮膚光潔滑潤,濕漉漉的,被母親摟進懷裡的時候立刻化成了水,像剛出生的羊羔。小姨其實就是一隻羊羔,她一生下來,還沒有被母羊舔幹身上的絨毛就被羊群給拋棄了;她走得太遠,再也回不到羊群中去了,她註定了一輩子都是這種濕漉漉的樣子。 母親心裡湧起一股刻骨銘心的疼痛。 很多年以後,我從母親那裡知道了那一次她們兩人的談話。 小姨蜷縮在母親的懷裡,淚水順著眼瞼流淌下來,浸潤進床單裡。 小姨說,姐,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他。他是一個單純的男人。他很有力氣。他能夠輕而易舉地把人揉碎。每一次躺在他懷抱裡的時候我都想,讓我死去吧!讓我為他死去!但是姐呀,你別相信男人,別相信任何男人。他們不會讓你去死。他們要你活著,活著替他們受罪,替他們贖罪,讓他們在高興的時候拿你當心肝寶貝,在生氣的時候拿你當出氣筒,在不需要你的時候把你拋棄掉。他們不要你死。他們不敢一個人待在這個世界上。而你要是跟上了他們,就得為他們的一切念頭而活著…… 小姨淚流滿面地說,為什麼老天造了人,偏要分個男人和女人呢?為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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