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最後一次收穫 >  上一頁    下一頁


  「我可沒打聽……」趙鵬心裡無數,又不忍心兩位可愛的青年失望,「我回廠後,問問基建科,看看有沒有修房壘牆的活兒……」

  「好!」光葫蘆說,「趙鵬叔,你要是給咱尋下活兒了,俺可不會虧待你!」

  「什麼話……」

  「這叫信息款——新名詞。」長頭髮小夥並不介意,「這沒啥!也是按勞付酬!」

  他咂著煙,看著這兩位可愛的後生,他們大約都是初中或高中畢業生,沒有考中大學,現在憑自己的手藝掙錢了。他們已不滿足公社建築隊比較低的工資待遇,而要靠自己的手藝去承包工程,掙大錢了。

  「麥收了,秋種了,鄉里沒事幹了。」長頭髮小夥說,「得自找門路掙錢呀!」

  「咱們在城裡沒熟人。」光葫蘆說,「而今沒熟人,寸步難行哪!」

  他們年紀不大,卻好像十分精通世故,與那些中年和老年莊稼漢絕然不同。在趙鵬和他們閒聊的時候,他們無所顧忌,大聲說話,發表他們的新的生活觀念,完全不屑於像他們的父母那樣只知在黃土裡扒摸,憑種夏糧和秋糧,能掙幾個錢呢!他們大聲地罵人,做視一切,臭駡村裡的幹部,簡直是土匪,拿得的敢拿,拿不得的也敢拿,在實行責任制的過程中,油水全叫幹部們撈了。他們隨意舉出例子來:拖拉機價錢合得極低,隊長占下給兒子開去了;六間新庫房,莊基又寬敞,會計和隊長各占三間,合下的價錢連木頭錢也不夠……云云。

  「撈吧撈去!反正剩下這一回了。」長頭髮說,「地分了,房賣了,他再想撈油水,沒啥撈了……」

  「嘻嘻!真正的貪官污吏……」光葫蘆罵。

  趙鵬聽著,不置可否。這類事,他早有風聞,在村裡實行分田到戶的半年時間裡,單是周日回家來,淑琴憤憤然給他說過的就已經不止一件,他勸她少言,吃了虧算了。現在,聽著兩位青年的罵人的話,他心裡激起一股不平的氣浪,想想自己很快就要離開這裡,沒有必要爭論這些事了,就默默地抽煙。

  「你上班去了,給俺到基建科問問……」

  「可甭忘了!叔哎……」

  第五章

  接連四天,在原坡上收割了三畝多麥子,趙鵬累垮了。

  他從原坡上拉回最後一車麥子,卸在麥場上,連著籲出三口長氣,走回自家的小院,就像一棵被鋸斷的樹,倒在炕上了。

  他的臉頰火辣辣地疼,那是高原上太陽的強光對汗漬的皮膚暴曬的結果;他的脖頸疼得不易轉動了,那是牛皮車絆下墜造成的筋肌損傷;肩頭上已經被又澀又硬的牛皮車絆磨得滲出血來了,火燒火燎地疼痛;胸廓長時間受到重負的墜壓,擠得肺部不能舒暢地呼吸,隔一時半刻就要籲出一口窩聚的長氣;腿和胳膊像是不屬￿自己這個軀體的部件,完全麻木了,只有小腿肌肉頻頻的抽搐中,才感到那是自己的腿腳;手心和腳心,都磨出血泡了,鑽心似地一跳一彈地疼著;腰椎像是從後腰那裡折斷了,酸酸的,上身和下身不能有機地協調地在炕上挪一下睡姿;渾身上下,沒有一處的肌肉和骨骼能夠從緊張裡放鬆下來。

  他沒有洗臉,更懶得洗腳,帶著滿身的塵土和麥芒,倒在炕上了。歇息——解除皮肉之苦,現在比講究衛生要迫切一千倍,沉重而又緊張的體力勞作和講究衛生互相對立了,後者無須置疑地服從於前者了,幾乎是不可逆轉的本能。他想,如果像這樣繁重的勞動長年累月地繼續下去,他會忘記刷牙的習慣的,一年半載不洗一次澡也不會感到有什麼過不去,頭髮和手臉上積滿灰塵和污垢,也不會有什麼不舒服吧!在他接近老年的時候,也就自然地會拐著和許多莊稼漢老頭一樣醜陋的羅圈腿,來往於村巷、田間和屋院內外了。

  頭一天上坡拉麥的時候,他像一位詩情激發的詩人一樣在心裡吟誦黃土高原麥熟時節的壯觀景象,多情地回味到童年時代的淘氣;夜晚躺在小河的淺水裡,回憶起第一次從山溝走出去,在大平原上看見奔馳的列車的情景,同樣充滿了浪漫的詩意。現在,他連再一次爬上坡頂的心情都沒有了,那滿坡被黃金纏裹的景象引不起一絲的心情,螞蚱的叫聲也顯得枯燥而煩膩,更不想挪動一步躺到小河裡去了。沉重的體力勞動,把一切詩情畫意統統從人的心懷裡排擠出去了。

  過去的四天時間,他的妻子淑琴領著他,從幹梁割到西坡,再到東坡,再進後溝……三畝多的麥子,竟然有八九塊地,分散在原坡的角角落落裡。原坡上土壤結構差異太大,為了使得優質地和劣質地搭配公平,於是就出現了這種結果。要不是淑琴引導,他無法從一條一塊的麥田裡辨認出自己的地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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