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夭折 >  上一頁    下一頁


  我和惠暢剛走下溝底,那位彪形大漢卻站在溝楞上叫:「喂!四毛住不住?」

  「三毛。」惠暢很嘎氣地說,「我不會羅囉嗦嗦地討價還價。」做出不耐煩的高傲神氣,立馬要走的架勢。

  「三毛就三毛吧!」彪形大漢口氣軟下來。

  兩間廈屋,一鋪用土坯盤壘的土炕,鋪著一頁蔑條很粗的葦席,疊壘著幾條補疤聯著補疤的被子。我立即看出,這廈屋其實並不是職業性的店房,而是地地道道的農家住屋,不過在光席上多擱了幾條破被子罷了。腳地上放著一條長板凳,凳面橫豎著溝溝道道,使人會產生一種百年古物的直感。

  彪形大漢用黑釉瓷盆端來半盆已經涼透的開水,放在靠牆根的白色板櫃上,就冷著面孔說:「現在交了房錢,明早遲走早走請便。」

  我和惠暢又對視一眼。他大約怕我們天不明起來溜掉,每人就立即交出了三毛票,我們明早起得早,倒是省去了麻煩。

  彪形大漢收了錢。裝在短袖藍布衫的口袋裡,沒有走出門去,卻在長板凳上坐下來,點著旱煙袋後,隨口問:「二位從哪兒來?沒有行李?」

  他大概把我們看成肩挑山貨進城的腳夫了,卻不見行李。惠暢很爽快地說:「我倆到城裡去開會。」

  「唔!你們是隊幹部?」他揚起頭,重新打量我們一眼,「既是幹部,你們該是懂政策的,敢問這『瓜菜代』年謹,還得多久?」

  「快了!相信黨和人民,困難很快就會過去的,今年比去年不就強一大截嗎?」惠暢給他宣傳,鼓勵,「今年的秋田比去年好,生產隊分的糧食肯定多些……」

  「呵呀!人真是餓得撐不住了哇!」彪形大漢歎著氣,「盼得明年雨水好……」

  煤油燈盞昏暗的光亮裡,我打量著這個彪形大漢,敞開著短袖衫兒的前襟,露出肌肉棱蹭的紫紅的胸脯,臥蠶眉,條形大眼,直通通的鼻樑,闊大的嘴巴,真乃一條關中大漢的體魄。從這樣強悍的體魄裡發出的哀婉的歎息,使人感到如此彆扭,真虧他長著這一架派勢!照我推想,這樣強悍的軀體該當有英雄的豪言如雷轟擊,才顯得與他的體魄相協調。我不由地問:「你做啥營生?」

  「種地嘛!叼空到長樂坡『拽偏套』。」他淡淡地說,「隊裡去年沒決分,今年也玄乎。幹一年白乾了,沒個指望。我到長樂坡去給人力車掛偏套,從坡下拽到坡頂,二毛錢,一天能弄兩三塊,買點高價包穀,就這……」

  我忽然意識到,我和惠暢雖然也免不了挨餓,卻不覺得絕望和悲哀,是因為有那麼一個雖然遙遠而總是存在著的理想的目標,在誘惑我們,鼓舞我們,苦也不覺得太苦了。而眼前的這位彪形大漢呢?他自然沒有想入非非的念頭,也不會有將受大任於天的自我安慰吧?他的悲苦可能就雙倍地沉重了。

  「你該是在隊裡好好幹,發展集體生產,困難就克服了。」惠暢不忘記自己是党的宣傳員的責任,宣傳群眾,「光靠拽偏套顧眼前不是辦法……」

  「需得隊裡換了隊長,換上好人,我就有指望了。」他搖搖頭,「你們不知,現在的隊長哇,一把能扣出六道渠兒……他不會長了,社員聯名到公社告狀了,黨委楊書記說今冬整隊,俺水溝五隊是重點,我等著……」

  他又歎息一聲,捏著煙袋出門去了,沉重的腳步聲,響到後院的窯洞口去了。

  彪形大漢回窯睡覺去了,卻把沉悶的氣氛留在我們住的廈屋裡。

  「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惠暢摹仿瓦西裡安慰妻子的聲調和神態,頓時把廈屋的氣氛烘托得輕鬆了,「糧食會有的,麵包也會有的……」

  我們脫光衣服,只穿條短褲頭,把棉被拉開一角,就透出一股酸臭的汗腥,沒有辦法,蓋住肚子睡吧。炕頭橫豎扔著幾個木頭做成的條形六面體,這是枕頭,上面滲著黑紫色的油漬,也許有無數的腦袋享過它的清福了。

  我們躺下來,依然興致勃勃地討論托爾斯泰和《安娜·卡列尼娜》……

  我剛迷糊入睡,就被惠暢的驚叫吵醒。

  「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了——」

  我睜開眼,惠暢穿著短褲站在腳地,早已點燃油燈。我莫名其妙,他又在惡作劇吧?

  「飛機,坦克,裝甲車,全面進攻!」

  他說著,哈哈哈笑著,掌起油燈,在炕邊上尋著,搜著,忽然大叫一聲,臉色都黃了,尖聲悲哀地喊:「我的媽吔——」

  我跳下炕來,接過他手中的煤油燈,在他看過的地方查看。老天爺!臭蟲從牆縫裡爬出來,排成一條軍用地圖上的箭頭似的長線,一直連到炕席上。整個三面牆壁上,有這樣七八條由臭蟲組成的浩浩蕩蕩的大軍,長驅直入,向炕上睡熟的活物偷襲,一見燈光和人的聲息,那些大的小的臭蟲大軍,立即潰散,紛紛逃匿隱蔽到牆縫裡去了。我嚇得渾身冒起一層雞皮疙瘩,直想嘔吐,坐在長條凳上,又蹦起來,似乎那百年古物的縫隙裡,也埋藏著這樣的甲兵。

  「話說托爾斯泰和曹雪芹,一路走來,已覺腹饑腿沉,就在水溝一家客店投宿。蓋的鴨絨薄緞被,枕的落風軟枕,正睡到好處,忽聞飛機轟鳴,震耳欲聾,睜眼一瞧,萬千餓蚊翻騰俯衝,撲面而來。兩人正在驚慌,忽見四面山野裡,擺出六六條長龍陣,裝甲車和坦克鋪天蓋地,如同潮水般圍卷過來……托爾斯泰丟了安娜,曹雪芹甩掉紅樓裡的小姐丫頭,奪門而逃……」惠暢站在腳地,即興演講出順口胡謅的評書,已經笑得前俯後仰,我也捂著肚子,只覺笑得疼痛難受了。

  我取來衣褲,在門外的院子裡摔打抖索,只怕衣縫裡暗藏下一個賊兵,摔拍得衣衫僻啪亂響,才疑慮重重地穿到身上。我拉他快走,他已走到門外,又返身進去,從炕洞裡揀出一塊燒炕時未燃燒盡的黑棒,在牆上寫道:

  「還我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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