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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看來司機不像開玩笑,狠著勁兒說得很認真,潤生倒是動了情,附和說:「十億大國,足球輸給泰國,真是叫人憋氣……」

  老點兒的師傅吃完餅子,不屑地嘬嘬嘴,嘲笑說:「瞧瞧他倆,倒是說得投機。操那些閒心做啥?什麼足球,輸了贏了,管屁用!」

  「你只要能塞飽油餅就滿意了!」年輕司機不恭地說,也是嘲笑的口氣。他回過頭,搖搖手,對潤生說,「咱們和這些老皮,沒有共同語言……」

  潤生很有節制地笑笑,不介入他們兩位司機之間的爭議。

  「交個朋友吧!」年輕司機站起來,很義氣地伸出手,「你撈石頭吧,我包了!你撈多少,我拉多少。不說別的,單是為了足球……」

  潤生握著年輕司機的手,高興地點點頭。

  兩輛汽車嗚嗚吼著,開出沙灘,拐上河岸了,河灘的臨時車道上空,卷起濃厚的黃塵。

  「你交了個好朋友,潤娃。」長才大叔高興地說,「人家有這樣朋友,那樣朋友,你呀可是個球朋友……哈!不管咋樣,交這個朋友好得很!咱們的石頭不愁賣了……」

  潤生也笑著,沒有料到因為對球類活動的愛好,交上了有利於賣石頭的朋友,真是不期而遇的事。運氣不錯!他的心裡這樣想,真是運氣不錯哩!剛剛十八歲,一個可愛的姑娘在他連想也沒敢想過的情景下,猛然親了他一次,鍾情地給他唱「九九豔陽天……」這個年輕的司機頭一次和他結識,既沒吃他的燙麵油旋餅子,也沒抽他一支煙,卻要包銷他的石頭,運氣還不好嗎?生活裡處處都向他微笑,十八歲的哥哥心裡美滋滋兒的,瞧著長才大叔憨憨地笑著。

  「抽煙!」長才大叔大聲豪氣地往潤生手裡塞煙,同時裝起旱煙袋,笨拙地把一支帶濾嘴的香煙叼在寬厚的嘴唇上,「不抽,怕啥?」

  潤生笑著搖搖頭。他沒有接受煙熏火烤的那種刺激的要求,辣刺刺的煙味使嗓子眼異常難受。他瞧著長才大叔的臉,那臉上佈滿一條條又粗又深的皺紋,這些皺紋裡,以往總是蘊藏著焦急和愁苦,使人一看便可看出他的家境的緊迫和拮据,人都說這是副苦命相。是的,困苦的憂愁在這張臉上表現得十分顯露。

  現在,長才大叔臉上的每一條粗的或淺的,橫的或縱的皺褶裡,都溢出歡悅的浪花來了。同樣,心裡的歡樂表現在這張臉上的時候,也是十分顯露的。他不會像有些城府很深的莊稼人那樣,不但會隱藏苦衷,也會隱藏喜悅。他的一切都時時表現在那張黑紅色的皺皺巴巴的臉上。有兩輛汽車同時來裝他的石頭,而且是指名道姓地要裝他曹長才的石頭,而且說好要把他堆積在沙灘上的那一堆石頭全部買走、拉完,不僅解決了他給兒子訂婚的彩禮錢,更有一層不便說破的隱情,那就是:他感到臉上有光彩了!

  他既沒有門路疏通任何可以賣掉石頭的渠道,又是笨手笨腳無法追攔汽車,撈下的石頭就堆積在沙灘上。在這遠離曹村村莊的沙灘上,撈石頭的莊稼人,既是嫉妒又是眼紅那些有門道找來汽車賣石頭的人,也是既嫉妒又眼紅那些手腳靈便而能攔住汽車的人。無法賣掉石頭的曹長才,太無能了,倒被人瞧不起了。

  現在看吧!曹長才的石頭有人指名道姓來買羅!同時有兩輛汽車,而且說定全部買走羅!曹長才被冷落在沙灘上的無人問津的局面打破羅!他咂著過濾嘴紙煙,把一隻手叉在瘦細的腰裡,挺起胸瞅著沙灘上下的莊稼人,瞅一瞅升上山頂的太陽,像是一位有學問的人在欣賞小河川道初冬清晨的自然景致哩!

  現在,三三兩兩的莊稼人,手裡掂著饃饃,利用吃貼晌的歇息時間,悠閒地轉遊到長才大叔的羅網跟前來了,很關心地詢問賣掉了多少立方,那兩位司機是什麼單位……云云。

  「哈呀!你看我這號瓷錘愣種!」長才大叔恍然大悟,拍著自己的落滿塵土的腦袋,「居然忘記了問問人家是啥單位……」不管怎樣,有這麼多曹村的鄉黨到他的羅網前來拉話,是一種榮耀。他連忙掏出招待司機時吸剩的過濾嘴「金絲猴」香煙,一次抽出五六根,硬塞給眾人,不接也不行。

  潤生坐在旁邊的沙灘上,看著長才大叔的舉動,未免有點可笑,卻也終究使人高興,作為一個莊稼人,長才大叔在這裡,可以挺起腰和那些莊稼人說話了……

  一連三天裡,兩部國產的「黃河」大卡車,往返十餘次,把長才大叔和潤生的所有積壓的石貨,裝完攬淨了。三天裡,長才大嬸把糯米釀制的老糟酒罈子,搬到沙灘上來了,紅殼或綠殼的熱水瓶擺下四五個,給那些司機和裝卸工們沖老糟酒喝,如同過喜慶的大事一樣,這種熱氣騰騰的場面,震住了沙灘上所有的撈石頭的莊稼人,誰能有幸一次賣掉七、八十立方石頭呢?曹長才真是洪福洪財一齊發。那些或多或少都積壓著存貨的莊稼人,終於弄明白了緣由,把饞急的眼睛從長才有苦相臉上,移到十八歲的哥哥曹潤生的紫紅光亮的橢圓形臉上來了……

  年輕的司機和曹潤生已經成為很要好的朋友了,這是最後一次到曹村的沙灘上來拉石頭,車裝好以後,他給潤生留下了單位的地址,熱情地邀請潤生到西安去的時候,一定要去找他。潤生感動地點點頭,送他上車。年輕司機剛一坐進駕駛樓,就大呼小叫著伸出頭來:「啊呀!潤生,你的信,我差點給忘了!」

  潤生接過信來,一看信封上的筆跡,心裡一熱,那信是曉蘭托司機捎過來的。他當即撕開,只有一張紙條,寫了短短的一行小字,約他今晚到管理站去。他把信塞進褲兜,跳上踏板,鑽進汽車,坐在年輕的司機旁邊:「捎我到三岔路口」

  「赴約會呀?」年輕的司機笑問。

  「對。」潤生第一次公開了自己的秘密,又從窗孔探出頭,「長才大叔,把我的鐵鍁捎回家去……」

  汽車從曹村的河灘裡開過去,落完了葉子的一排排白楊從窗前閃過,灰色的霧霜從地上升騰起來,朝樹梢上彌漫。潤生的心在胸膛裡,隨著飛馳的汽車在狂跳。

  「開得真快!」

  「你著急,我也著急嘛!」

  「急著回家訓練兒子踢足球嗎?」

  「今晚電視轉播國際足球比賽錄相。」

  「晤……」

  潤生也是第一次覺得,迷人的足球比賽現在失去吸引力了……

  「你沒有吃晚飯。」

  「我從河灘直接來的,鐵鍁讓別人捎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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