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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唱吧?」田芳看著我說,「你太拘束了。」

  我搖搖頭,又擺擺手。

  田芳無耐了,也不勉強,就唱了一段。唱完,她又走回來,坐在我的旁邊,說:「你太拘謹了!拘謹得……叫我又想到『藍袍先生』!」

  我的心裡一悸。我身上的藍袍早已脫掉了,而我的心哪,又被藍袍罩得死死的了。我苦笑一下,說不出話。

  有人在接著唱,有人即興賦詩吟誦。有人說幽默笑話。有人耍小魔術變戲法。喊啊笑啊,氣氛熱烈極了。輪到我,我什麼也拿不出來。有人出惡招:「什麼也不會,那就學熊貓兒在地上打個滾好了!」

  我窘迫得六神無主。田芳也笑著,隨口說:「講句笑話吧!你真的連一句笑話也不會講?」她提醒了我,急迫中,我首先想到了《老和尚與小和尚》的笑話故事,那是我在剛到師範學校來的頭一晚,在集體宿舍裡聽到的……我剛講完,有人在哄笑中大喊:

  「讓老和尚永遠壽終正寢!」

  「小和尚們,去和『魔鬼』擁抱哇!」

  有幾位同學尚未趕來,野炊午餐還得再等一會兒。我已得知,午餐是大夥隨意帶來的罐頭、麵包、點心、飲料和各種水果。我是空手來的,想到山門鎮上去買點禮物,田芳就和我散步同去了。

  我和她走進校園,不約而同地走到速成二班的教室前,那裡的平房雖然沒有拆除,也已經隔間壘牆,分為三室,變成教師宿舍了。門口壘著蜂窩兒煤,火爐上蹲著小鍋,吱吱響,我默默地瞅著這座房子的窗戶,又想流淚。我的神經變得如此脆弱,簡直不能抑制了。

  田芳敲響了一間房子的門板。

  門開了,一位年青白淨的小夥兒站在門口。

  「這兒……原來是我們的教室。」田芳說:「我們想進去再看看……打攪您了。」

  那青年初聽時有點驚詫,隨之就點頭笑了,爽快地邀我們進屋。

  我隨著主人走進門。屋裡一張雙人床,一隻雙人沙發,靠牆的地方支一張桌子,桌上擺著鐘錶,花瓶,電視機。一個披著長髮的女子從沙發上站起,禮讓我們坐下。

  「我們倆的那張課桌,大約就在這個位置上吧!」田芳站在那個桌子旁,回過頭來問我。

  「唔……就在那兒!」我應了一聲。

  「你過來……坐坐……」田芳說著,把一隻椅子挪好,自己坐在靠牆的位置上,「讓我們再回味一下……當年的學生生活……」

  我走到桌前,在椅子上坐下了。我坐得端端正正,揚起頭來,卻看不到黑板,牆上掛著幾張筆跡欠火候的條幅。我的胳臂時碰到田芳的胳臂時了。我不由地回過頭,看到了她的一汪注滿淚花的眼睛,從遙遠的天空傳來了一聲聲動人心魄的聲音——

  ……你為啥不跟我說話?

  ……你的字兒寫得多好呀!

  我們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站起來,向男女主人歉意地笑笑,就走出這間屋子。

  「再不會重返……當年的情景了!」我說。

  「夢……二十五年……」田芳搖搖頭。

  我和她踏著走道上的落葉,走出校門,進入山門鎮街道了,街道依舊狹窄,沿街的破舊的木房子有的拆除了,豎起一座高樓,鶴立雞群似的。走到一家服裝店門口,我和她都停住腳。現在,無論如何比當時那個一間門面,一個裁縫師傅,一台縫紉機的小裁縫鋪氣魄得多了。

  田芳拉著我,到這個小鋪店裡來,把那件藍袍脫下來,由裁縫師傅改成了列寧裝。我穿上列寧式新裝,戴上了八角帽,路也不會走了,八字步全亂了套。田芳和我走著,看著我的樣子直笑。她說:「跳起來吧!蹦啊!你敢不敢?」我跳起來了,蹦起來了,街巷裡的行人把我當瘋子看,我也不管,只覺得我輕鬆了,自由了,再也不能按八字步邁步了,蹦蹦跳跳起來了……

  「你現在又拘謹起來。」田芳瞅著我說,「使我又想起你穿著藍袍時的樣子……」

  我悲哀地歎口氣,說不出話。

  「你現在還敢蹦起來不敢?」她笑著問。

  我惶惶然連忙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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