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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我躺在床鋪上,不由地思索回味我的父親給我起下的這個名子:慎行,由此又連想到弟弟的名字慎言,以及父親臨別時囑咐我的座右銘:慎獨。言語和行為,在一個人單身獨處的時候,應該慎而又慎,就是這個意思,這個意思,我只有現在才體味到它的顛撲不破的正確性。回想在師範學校的生活,我真有點不敢相信自己,我多麼輕狂啊!想唱就唱,想說就說,想玩就玩個痛快,簡直跟瘋了一樣啊!如果我當時起碼在心裡給父親的囑言保留下一個小小的角落,在「鳴放」會上有一點警策的作用,我就對自己的言論謹慎了,就不至於說出劉建國「好大喜功」的意見來,就不會有今天的這種蹲不下又站不直的難受處境了。

  我如果徹底被打成右派,不是「中右」,跟右派們一起勞改,也許豬崽不笑老鴉黑了。唯其因為我是「中右」,比右派在性質上有輕重的差別,倒成了糟事,把我繼續留在學校使用,改造,生活在許多好人中間,我就愈加顧影自憐了。我的體會是,站不直也蹲不下的這種屈腿彎腰的姿勢,比站著或蹲著都更難忍受,大約是人的姿勢中最難耐久的一種姿勢了。

  我再不能不慎言慎行了。

  我取出筆和墨盒,墨盒乾涸了,毛筆也乾涸了,用水泡一泡。我找到一塊書頁大小的硬紙蘸了墨,寫下了對自己的警告:慎獨。我把它貼在床頭,使我無論坐著或躺著都能看到。我感到了內心的惶恐,絕對需要這樣一張護身護心的神符來佑護我,再甭出亂子。

  過後兩天,劉建國走進我的房子,一來就瞪著兩隻煞有介事的眼睛,在我桌邊的牆上睃巡,而終於停在床頭的牆上。他嚴肅地看一陣子,並不是欣賞我的書法,轉過身說:「這個東西給我。」他未經我應諾,已經從牆上撕下來了,一句話也未說,逕自走出門去了。

  當天晚上,臨時召開教師會,提前讓我作改造彙報。沒有人對我的彙報感興趣,對「慎獨」兩字的批判一下子就成為會議的中心主題。我預知,會議之前,教員們早已得到批判的目標了。其餘人的分析可以略去,劉建國的分析是校長的水平,自然高了一籌,深了一層——

  「『慎』什麼『獨』?你的錯誤難道是不『慎』的結果嗎?如果不從思想根源,階級立場上徹底改造,怎麼『慎』得住呢?這種封建修養的方法,怎麼能救得了你的反動靈魂呢?」

  我的頭上冒汗了。這些尖銳深刻的批判,使我連喘氣的力氣都沒有。我回到房子,躺在床上,我父親尊為至明的處世哲學,也不管用了,我想鑽在這張護身符下求得安寧,反而招災惹禍了,怎樣才能拯救我的小命?

  我清楚記得,這張座右銘貼上床頭後,只有韓民民來過我的房子,一定是他報告了,為了這個座右銘,我整整交待了三個晚上……

  三、四年過去了。

  我被通知說,可以任課,按教師對待了。

  我竟然感動得熱淚盈眶。

  不過,半月沒過,我就陷入自身的煩惱。為了體現按教師對待的精神,把我從那間小庫房調出來,插入一個二人居住的教師宿舍。學校裡增添了一些房舍,教員住得稍松了。我在這個宿舍裡不僅黑天睡不著,白天也不自在。我總是處於一種高度的緊張狀態,惶惶不可終日。莫名其妙地對人家笑,對同宿舍的老師或到這個宿舍來的老師說下的話,一律說:「對對對!」其實許多話我根本就沒聽清內容,嘴裡卻不由自主地「對對對」地應諾著,惹得大夥發笑。我愈發窘了,也愈緊張了。

  我去上課,突然覺得我不會說話了。我的腦子裡的語言倉庫全部關閉了,一個詞兒也拿不出來,而且十分緊張。儘管我帶的是地理課,也不敢講,急得頭上冒汗,只會照課本往下念,學生已經亂得像一窩雀兒了。

  一按教師對待,我就要參加許多會議,這是更難受的時刻,往常,我是右派,一月裡做一次改造彙報,坐在一個偏旁的角落。現在,和別人坐得近了,我很緊張;坐得遠了,又顯出我不太合群,會議室沒有我坐的座位了。尤其是非做不可的表態性發言,我未說先流汗,總怕說錯了什麼……

  我向校長趙永華提出要求:讓我做事務工作,讓我再回到我的那間兼作庫房的小房子。我再三解釋,不是使性兒,也不是有什麼不滿意見,而是事務工作更適宜於我幹,保證幹好。

  劉建國在一年多以前,調縣文教局當人事幹部去了。趙永華調來也一年多了,我很少跟他有什麼接觸,只是偶爾聽見韓民民在炊事員楊師傅跟前嘟嘟噥噥新校長的什麼話,我就覺得他可能在趙永華跟前不如在劉建國手下感到暢快如意。趙永華聽了我的要求,很隨便地說:「你如果覺得事務工作更合適,你就幹,別人還看不上這工作哩!」他告訴我,正好韓民民要調走,到縣文教局的物資供應點上去,學校正好缺事務員。

  一經趙永華允諾,我當下就把被卷行李搬回了我的那間小庫房臥室。一躺下來,我閉上眼睛,渾身都舒適了。我忽然想到了蝸牛,蝸牛鑽在它的殼裡一定很舒適。要是打碎螺殼,把它牽出來,它可就活不了啦。我剛搬進這小庫房時,感到壓抑,感到雜亂,感到孤寂,想到和高年級那兩位教師同居一室的愉快時光。久而久之,我像蝸牛一樣適應了螺殼,蜷縮在螺殼式的小庫房裡才舒服,到別的房子裡反而覺得活不了啦!

  我去買煤,買了煤就親自拉回來,絕不讓從生產隊裡雇來的校工小朱幹這些。我常常搶在小朱前一步打了鈴,打罷又向小朱道歉,全是我過去打鈴打下習慣了。儘管如此,我覺得十分滿意,我雖不代課,卻是事務員,事務員也是教職工,和教師一般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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