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藍袍先生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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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爺爺瞑目前五年,已經選定我父親做他的接班人,去楊徐村的私塾坐館執教。據說,老先生在長期的觀察中,覺得我伯父功于心計,善於謀劃,帶一股商人的氣數。二伯父脾氣拗倔,合當是一介武夫。我父親自幼聰靈智慧,既不像伯父那麼詭,也不像二伯父那樣倔,深得老先生鍾愛器重,加之對我父親的面相也滿意(用我爺的話說,天庭飽滿,眉高眼大,膚色滋潤),於是就在他年過花甲之後,由我父親坐上了私塾裡那把黑色的令人敬慕的太師椅子。 我依稀記得,爺爺死後,父親脫下了藍色長袍,換上了一件藏青色布袍,一來表示給爺爺的亡靈守志守節服孝,二來標誌著他已過而立之年,該當脫下青年時期的藍色長袍了。我的印象十分深刻,爺爺死後,父親似乎一下子變成了另一個人,那眉骨愈加隆起,像橫亙在眼睛上方的一道高崖,眼神也散淨了靈光寶氣,純粹變成一副冷峻威嚴的神氣,在學堂裡,他不苟言笑,在那張四方抽屜桌前,正襟危坐,腰部挺直,從早到晚,也不見疲倦,咳嗽一聲,足以使那些調皮搗蛋的學生嚇一大跳,來去學堂的路上,走過半截村巷,抬頭挺胸,目不斜視,從不主動與任何人打招呼。別人和他搭話問候時,他只點一下頭,腳不停步,就走過去了。回到家中,除了和兩位伯父說話以外,與倆伯母和七八個侄兒侄女,從不搭話。除了兩位伯父,沒有不怯他的。父親從學堂放學回來,一進街門,咳嗽一聲,屋裡院裡,頓然變得鴉雀無聲,侄兒侄女們停止了嘻鬧,伯母和母親燒鍋拉風箱的聲音也變得低勻了。我和堂兄堂弟們要是打仗吵架,一不小心,父親站在當面時,無需動手動腳,他只用眼一瞅,我們就都不敢出聲了。他倒是從來不動手打孩子,可也從來不對任何人表示哪怕是少許的親昵,我似乎比堂哥堂弟們更怯著父親。 我現在唯一能解釋父親這種性格變化的原因,是爺爺死後父親在這個十五六口人的大家庭裡的地位的變化。爺爺死時,意外地打破了長子主事的傳統法則,把全部家事委于父親來統領。據說爺爺怕伯父太詭而遠傷鄉鄰近挫兄弟,怕二伯父脾氣暴烈而招惹家禍,於是就由排行最末的父親統領這個家庭。他要領導兩個哥哥和兩個嫂嫂,要處理三兄弟三姑狸以及九個侄兒侄女和親生兒子的種種矛盾,要處理這個家庭與遠遠近近幾十家新老親戚的關係,要處理與楊徐村二百多戶同姓和異姓的鄉鄰的關係,真是太複雜了!我當時尚不能體味父親的種種難場,只覺得他的臉上,笑顏永遠消失了。 儘管父親在這個家庭裡嚴以律己——母親、姐姐、弟弟以及我,寬以待人——伯父、伯母以及堂兄堂妹,家庭裡的磨擦總不會間斷,只是沒有公開鬧到分家的程度。大伯本來對父親統領家事就覺得有失面子,再加上三條遺囑死死捆住了他的手足,終日憋氣。他的大兒子已經長大,意欲送到西安去學生意,因為父親堅持遺訓而不能成行,有氣無處發洩,就哄唆直杠子二伯發難。父親一切都看得明白,只是隱忍,不予理睬二怕的惡火,大伯也就無法了。 這樣下去,終非久遠之計,父親不能眼看著這個以禮儀之風在全村享有最高鄉譽的家庭,在自己手中鬧出分崩離析的結局,令楊徐村人恥笑。他斷然決定,從學堂裡告退回家,統領家事。他自己在學堂執教,一心難為二用,顧了學堂顧不了家,顧了家庭又怕貽誤人家子弟的學業。更重要的是,在他一天三晌坐在學堂裡的時候,家裡和地裡,給大伯留下了毫無顧忌地唆弄事非的太大的時空環境。這樣,在我剛剛交上18歲的時候,父親就把我推到他坐過的那把黑色的太師椅上了。 藍袍先生 父親選定我作他的替身去坐館執教,其實不是臨時的舉措,在他統領家事以前,爺爺還活著的時候,就有意培養我做為這個「讀耕」人家的「讀」的繼承人了。只是因為家庭內部變化的緣故,才過早地把我推到學館裡去。 我有一個姐姐,已經出嫁了。一個弟弟,脾氣頗像二伯,小小年紀就顯出倔拗的天性,做教書先生的人選,顯然不大合適,「人情不夠練達嘛」!父親再無選擇的餘地,儘管我也是差強人意,也沒有辦法了。如果說父親也暗藏著一份私心,此即一例:大伯父的二兒子靈聰過人,然而父親還是選就了我。 讀書練字,自不必說了,對我是雙倍地嚴格。尤其是父親有了告退的想法之後,對我就愈加嚴厲了,那柳木削成的木板,開始抽打我的手心,原因不過是我把一個字的某一劃寫得離失了柳體,或是背書時僅僅停磕了幾秒鐘。最重要的是,對我進行心理和行為的訓練,目標是一個未來的先生的楷模。「為人師表!」這是他每一次訓導我時的第一句活。 「為人師表——」父親說,「坐要端正,威嚴自生。」 我就挺起胸,撐直腰杆,兩膝併攏。這樣做確實不難,難的是堅持不住。兩個大字沒有寫完,我的腰部就酸酸的了,兩膝也就分開了,猛不防,那柳木板子就拍到我的腰上和腿上,我立即坐直,幾次打得我幾乎從椅子上翻跌下去,回頭一看,父親毫不心疼地瞅著我。 「為人師表——」父親說,「走有個走勢。走路要穩,不急不慢。頭揚得高了顯得驕橫,低垂則萎靡不振。兩目平視,左顧右盼顯得輕佻……」 我開始注意自己走路的姿勢。 「為人師表——」父親說,「說話要恰如其分,言之成理。說話要顧及上下左右,不能只圖嘴頭暢快。出得自己口,要入得旁人耳……」 所有這些訓導,對於我這樣一個剛剛十七八歲的人來說,雖然很艱難,畢竟可以經過日漸長久的磨練,逐步長進,最使我不能接受的,是父親對我婚姻選擇的武斷和粗暴。 對於異性的嚴格禁忌,從我穿上渾襠褲時就開始了。豈止是「男女授受不親」,父親壓根兒不許我和村裡任何女孩子在一塊玩耍,不許我聽那些大人們在一起閒時說的男女間的酸故事。可是,在我剛剛18歲的時候,父親突然決定給我完婚了。他認為必須在兒子走進學堂之前做完此事,然後才能放心地讓我去坐館。一個沒有妻室的人進入神聖的學堂,在他看來就潛伏著某種危險。 父親給我娶回來多醜的一個媳婦呀! 婚後半個月,我不僅沒有動過她一指頭,連一句話也懶得跟她說,除了晚上必須進廂房睡覺以外,白天我連進屋的興趣都沒有。我卻不敢有任何不滿的表示,父母之命啊! 父親還是看出了我的心意,有一天,把我單獨叫進他住的上屋,神色莊嚴。 「你近日好像心裡不爽?」 「沒有。爸。」 「我能看出來。有啥心事,你說。」 「爸,沒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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