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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只要咱們一心一意過生活,你把工作搞好,誰說啥呢?」玉賢給他寬心,「笑,不過三日;罵,不過三天!」

  「你……你這人死心眼!」楊老師煩躁地盯她一眼,轉過頭去說,「我不過……和你玩玩……」

  「你說啥?」玉賢騰地紅了臉,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你說的話?」

  「玩一下,你卻當真了。」楊老師仍然重複一句,沒有轉過頭來,甚至以可笑的口吻說,「怎麼能談到結婚呢!」

  玉賢的腦子裡轟然一響,麻木了,她自己覺得已經站立不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嘴唇和牙齒緊緊咬在一起,舌頭僵硬了。

  「甭胡思亂想!回去和勤娃好好過日月!他打土坯你花錢,好日月嘛!」楊老師用十分明顯的哄騙的口氣說著,悄悄地告訴她,「我今年國慶就要結婚了,我愛人也是教員……」

  他和她「不過是玩玩」!她成了什麼人了?她至今身上背著丈夫勤娃和父親吳三抽擊過的青傷紫跡,難道就是僅僅想和他玩一玩嗎?她硬著頭皮,含著羞恥的心,頂過了縣文教局女幹部的查問,就是要把他包庇下來,再玩一玩嗎,玉賢可能什麼也沒有想,卻是清清楚楚看見那張曾經使她動心的小白臉,此刻變得十分醜陋和噁心了。

  「我不會忘記你的好處,特別是你沒有給調查人說出來……」楊老師這幾句話是真誠的,「我……給你一點錢……你去買件衣衫……」

  玉賢再也忍受不住這樣的侮辱,一口帶著咬破嘴唇的血水,噴吐到那張小白臉上,轉身出了門……

  十七

  月亮正南,銀光滿地,田野悄悄靜靜。

  玉賢坐在一棵大柳樹下,綴滿柳葉的柔軟的枝條垂吊下來,在她頭上和肩上擺拂。面前是一口裝著木鬥框架的水井,應該結束自己的生命了!一低頭,一縱身,什麼都不要想了!

  也許明天早晨,菜園的主人套上牲畜車水的時候,立即就會發現她……十裡八村的男人女人,就該有閒話好說了。啊啊!她將作為一個壞女人永遠留在村民們的印象裡……

  她忽然想到了阿公,那個在她過門不到兩月時光就把「金庫」交給兒媳掌管的老人,小河一川能數出幾個這樣老好的老人呢!多少家庭裡娶下媳婦,父子,兄弟,妯娌鬧仗分家,不都是為著家產和金錢嗎?她太對不住阿公了,如果能見一面,她會當面跪下,請求老人打她。那樣,她死了,會輕鬆一些。

  她想到勤娃了。他笨手笨腳,可摟起她的雙臂是那樣結實。他訥口拙舌,可說出的話沒有一句是空的。他從外村打土坯回來,嘿嘿笑著,從粗布衫子的大口袋裡頭掏出錢來,很放心地交到她手上,看著她再裝到阿公交給她的那只梳妝盒子裡……

  她對不起阿公和勤娃。她沒臉面再去盯一眼這樣誠心實意待她的人。她應該立即跳進井裡去!

  她對不住阿公和勤娃。應該在離開陽世的時候,對自己已經覺悟到的錯事悔過,補一補心,再死也不遲啊!

  她站起來,冷漠地盯一眼透著月光的井水,離開了,她從田間的小路重新走上官路,從桑樹鎮上穿過去,直接回家,免得回到娘家,父親沒完沒了的責問,死了也該是康家的鬼!

  玉賢走到桑樹鎮上了,街上已經空無人跡。經過客棧門前的時候,門口圍著一堆人,嘻嘻哈哈,哄哄鬧鬧。她不想轉過頭去,這個客棧,早聽人說過,是個烏七八糟的地方,丁串串開棧掙錢,婆娘賣身子掙錢。

  「哎呀!喝了醋就醒酒了!」

  「灌!」

  「把鼻子捏住!」

  又是什麼人喝醉了,玉賢走過去了。

  「我——不——喝!」

  玉賢聽到被灌著醋的喝醉了的人的吼聲,猛然刹住腳怎麼像是勤娃的聲音呢?

  「毒——藥——」

  這回聽真切了,是勤娃。天哪!他怎麼跑到這個鬼棧裡來了呢?她的心緊緊地收縮下沉,意識到她害得勤娃變成什麼人了!

  玉賢折回身,跑到人堆前,撥開圍觀的人堆;從門裡射出的馬燈的亮光裡,看見勤娃被一個人緊緊挾住,丁串串正給他嘴裡灌醋。勤娃咬著牙,閉著眼,醋水撤了一臉一胸膛,滿身泥上。玉賢一下撲上去,抱住勤娃,哭喊出來:「我的你呀……」

  丁串串和眾人停住手,議論紛紛。

  玉賢扯起衣襟,擦了勤娃的臉,抓住一隻胳膊,架在她的脖子上,另一隻手緊緊摟住勤娃的腰,幾乎把那沉重的身軀背在身上,拽著拖著,離開丁家棧子,走上了官路……

  1982年9.18-11.3改寫於灞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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