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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聽說你正在與教育部門的負責人做工作,想給我恢復民請教師的工作。你的好意我可以理解,但我現在恰恰不宜去做教師的工作。我在「文革」中的作為可以說是臭名遠揚。我現在為自己的惡劣行為懊悔不迭。我無法站在講臺上向幼稚的孩童去做「傳道授業解惑」的神聖的事。一句話,我現在還不能恢復面對那一雙雙純潔天真的孩子的眼睛時自尊自信的勇氣。我作過亂,我罵過人,使用的是最肮髒的語言。我打過人,拳頭和腳都使用上了。我造過謠,不惜顛倒黑白,無中生有,以置對方于死地而為目的。我搞過陰謀,用最不光彩的手段去達到最堂皇的目標。我尚未從自己的心裡徹底掃蕩這一切人類最壞最惡劣的品質,尚未恢復到我60年代初剛剛開始做教師平作時的那種純潔的心理狀態。我怎麼能去做教育後一代人的神聖的工作呢?

  我將認真地對自己講求一下「心理衛生」。基於如上認識,我現在首先向你做真誠的懺悔。我不是一般地遵循「向前看」的說教,而是真心實意地希望自己從懊悔中獲得解脫。我也想向與一切被我傷害過的人懺悔。既然我明白了這場悲劇的實質,同時也就覺得它十分好笑,也就覺得沒有必要使你我在心裡互相憎恨,因為這些東西,本不屬￿我們應該有的東西。

  致以

  敬禮

  唐生法

  1979.5.20.

  關書記讀完這封長信,抬起頭來。窗外是一排白楊,枝葉綠鬱蔥蘢,在溫柔的陽光和微風裡舞擺。他的眼光有點呆滯,一下子難以從這封信的震撼裡清醒過來。他點燃一支煙,在屋子裡踱起步來。

  他踱著步,漸漸加快,腦子裡開始煩躁不安。他猛然刹住腳,拉開門,吼叫起通訊員小馬來,過大的聲音在公社院子裡回蕩。

  小馬聞聲奔來,機靈的眼睛瞅著公社的最高領導者的臉色,有點驚慌。他對小馬吩咐說,立即給公社派駐到所有村莊的幹部打電話,緊急通知,讓他們今晚回公社機關來,彙報各個村莊糾正「四清」運動「冤假錯」案的進度和狀況。小馬不敢表示出任何異議,轉過身就走,鑽進電話房裡去了。

  他忽然想:要不要把唐生法給他的長信向全體公社幹部讀一讀呢?這封信對加快複查「四清」中大量案件的進度不無推動力吧?當然,拿出這封信來公之於眾……這需要勇氣!

  關志雄轉過身,一拳砸在那信紙上,自言自語吼道:

  「奶奶個熊!老子豁出去了!」

  十一

  這是在市人民代表大會期間,我與關志雄的一次相遇。我過去只知道他「文革」中受過折騰,並不在意,因為幾乎所有大小領導幹部都受過類似的折騰,只是程度上的差別,並無倖免者。今天晚上,他卻向我道出了這一段「地窖」裡的奇特經歷,使我難以忘記。

  「你看,我把我一生中最見不得人的事都告訴你了。今晚以前,世界上沒有第三個人知道我躲地窖的事。可我心裡很憋,我說給你,你罵我也好,瞧不起我也好,反正我心裡松泛了一些。你們作家可以把自己心裡的事兒變個法兒寫出去,我沒這個本事。你覺得我的這段經歷有意思的話,你可以寫小說,只是……甭胡球編!現時有些小說、電影編得太虛了!」

  這就給我日後的小說定下了調子。當我今天打算寫這個故事的時候,已經少了顧慮,文學園地早已出現了一種類似於小說也類似於報告文學的新形式,叫做報告小說或紀實小說。不過我覺得我的《地窖》還是小說,不僅僅是因為主人公的名字是我隨意改換的,我的朋友自然不叫關志雄。

  那一晚,我們在一塊多喝了幾杯,關志雄臉膛泛紅,眼珠熠熠生輝,興奮難抑。我問他後來還見過那位救他命的地窖女主人沒有?他笑著說:「見過一次,是她和唐生法開著汽車把我請去的。他媽的,唐生法這小子有文化知識,又有在公社農具廠當廠長時拉下的熟人『關係』,在東唐村開辦了個小加工廠,掙了大錢。他和女人開著大卡車到縣上來把我拉去,備下家宴,把他父親也請過來。」

  「那傢伙真不得了,掙下幾十萬了。他給東唐村小學捐獻了一座二層教學樓,又給東唐村修建了自來水塔。他說……他做這些事是要講一講『心理衛生』……」

  「我在他家裡,再也找不到那個地窖了。他們蓋下了小洋樓,廈屋拆掉了,地窖早已填平夯實了。我竟有點惆悵。」

  「那玉芹也容光煥發,發胖了,還燙了發,是那個小加工廠的會計,走起路來腳下叮咚響。進門時一見面,她的臉一下子紅到脖頸。唐生法大瓜熊不知底細,還對著我開她的玩笑,『都老球了,見人還臉紅哩!』……」

  我不禁暢懷大笑。

  關志雄卻沒有笑,從沙發上站起,走到窗前,推開窗戶。這座十層樓的賓館下面,是灰濛濛的低矮平房的瓦頂,燈光大都熄滅,臨街公路上的路燈放出一種紫色的柔光。這座飯店的多數窗戶也都黑下來,夜正深沉。

  關志雄站在窗前,抽著煙。他現在是河口縣人大常委會副主任。他對著黑沉沉的夜空,站了很長時間。

  後來,我們就睡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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