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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馬駒盯著老人凝重的眼睛,心裡感動了,說:「放心,大叔,德寬哥在磚場流的汗水不少哩!」

  「馬駒,你今日到咱屋了,叔想說……」老人捉著長管子旱煙袋兒,挖著,「當年你爸辦農業社的時光,好些人不敢入社,我是頭一個把牛拉到大槽上去的。我說,咱旁的事先不管,咱只信服景藩老五這個人,不會哄得咱跳崖。社剛辦起來,聽說縣上要拔走馮景藩,我心裡慌了。背地裡說實話,安國那人,話說得美,事做得不贏人喀!我當晚跑到你屋,勸你爸甭走……」

  「那些事……我聽說過了。」馬駒點點頭,安慰老人說,「你勸俺爸甭走,這沒啥不對……」

  老人搖搖頭,苦笑著說:「後來,我看見你爸被人家推到戲樓上,挨鬥受辱賤,我悄悄溜出會場,回家來關住大門,捶自己的腦袋。是我害了老五呀!……」

  「過去了的事……」馬駒也苦笑一下,「再說,那幾年裡,他那樣的幹部走到哪裡,也躲不過挨鬥受辱賤,鄉里城裡一模一樣……」

  「那是實情。」老人嘴裡承認馬駒說的事實,可心裡仍然不平,「你爸在咱村勞心勞力幾十年,唉,老五可憐!要是沒有安國比對,倒也不顯得。兩人一比對,差得太遠哩!我就覺得當年勸你爸勸瞎哩……」

  「你自個的光景過得咋樣呢?」馬駒難受了,瞅著老人平靜而又真誠的眼色,「你們這一輩老莊稼漢,而今有幾個能享點福呢?除了幾個兒子在外工作的老漢,家境稍微寬格一些,大多數老漢跟你一樣,嘴裡填的是包穀面攪團兒,身上穿的是補丁衫子,煙鍋裝的是棉花葉兒……」

  「啊呀!馬駒……」老人卻不以為然地說,「咱農民都是這樣嘛,享啥福呢!咱還有一碗攪團吃,你不見旱原上的人,包穀面也吃不到嘴裡。你爸本該……唉!今日你爸為啥跟你鬧仗?我心裡明白喀!老漢而今太後悔了呀!我也後悔當初不該把老五牽扯在村裡……」

  貧窮已經使老人徹底失望了,甚至麻木了。……因為對於生活的失望,他現在覺得當年勸服馬駒父親留下來是錯了,象欠了他的情債似的,後悔不迭。馬駒心裡充塞著一股酸楚的滋味兒。他忽然想到,老人當年勸服自己父親留下來,不僅是信服父親一個人,而且是對新的生活抱著滿心的希望哩!現在……必須用果決的行動,艱苦卓絕的奮鬥去改變現狀,證明一個普通莊稼漢對共產黨的信任是應該的,去證明莊稼人跟共產黨追求生活的理想是完全對頭的。生活實際作出這樣的證明以後,莊稼人心頭所充塞的失望和灰敗情緒,不掃自消!馬駒心裡很不平靜,父親把他趕出家門,只是使他生氣,而老人的話,卻深深地打動了他的心。他的胸間湧起一股豪壯的感情,對老人說:「大叔,你多活十年八年吧!我們奮鬥幾年,首先要叫老莊稼人享點福。你們受的苦太多了……」

  「馬駒,叔要是不死,許能享上你們的福。」老人賢良寬厚地說,「叔雖老了,眼還沒瞎,啥人啥事都看見。你娃娃的舉動,叔看得清清白白,我看你呀,跟你爸當年一樣心性,跟志強也象得神……咱馮家灘是個好地方,有山有川,輩輩出能人,現在又出來你馬駒……」

  「爸吔!你羅囉嗦嗦沒個完,馬駒的飯都涼咧!」蘭蘭笑著說,「啥時間閑了,你跟馬駒儘量說。」

  老人嘿嘿笑著,忙讓馬駒吃飯,不說話了。

  這當兒,馬駒眼前一亮,彩彩穿著紅色的涼衫兒走進院裡來。未等馬駒開口,蘭蘭已經招呼她了。蘭蘭看看馬駒,眼珠一轉說:「噢呀!彩彩,你是來叫馬駒吃飯呀?」

  馬駒看見彩彩的臉上瞬間掠過一絲兒為難,覺得蘭蘭嫂子的問話太突兀了。可是,他沒料到,彩彩只有不易察黨的片刻猶豫,接著便大大方方應承說:「可惜我來遲咧!已經端上你們家的碗……」

  「你給馬駒做下啥好飯了,是長面肉臊子嗎?」蘭蘭更加來勁地吵吵,「要是的話,馬駒兄弟,甭吃嫂子的攪團兒了,跟彩彩去吃好飯吧!」

  馬駒傻乎乎地笑笑,仍然大口喝著攪團兒——他既然正端著碗,怎好意思再到彩彩家去吃飯呢?

  老成厚道的德寬剛才看著父親和馬駒說話,一直沒有插言,現在發現了馬駒自彩彩進屋以後出現的窘態,那是無法掩飾的。他心裡一動:這是多好的一對兒呀!他沒有勸阻蘭蘭言語和眉眼裡已經很明顯的表現,只管坐在一邊瞅著馬駒,看他究竟有沒有意思。

  「後晌,把你家二娃子引來種牛痘。」彩彩給蘭蘭說,「過時沒疫苗了。」

  「噢呀!你是來通知種痘,我還當是請馬駒吃飯哩!」蘭蘭仍然不放過彩彩,「看來彩彩是落空頭人情。」

  「空頭人情也罷,實心也罷。」彩彩也笑著說,「俺家請人吃飯,絕不會給人端上……攪團兒。馬駒哥,今晚到俺屋,燙麵油旋餅子……」

  馬駒心裡一熱,不由地臉也熱了,他哈哈笑著掩飾說:「好哇!」

  彩彩走出門去了。

  彩彩一走,馬駒心裡立時平穩了。怎麼搞的?有彩彩在場,他的心就不得安穩,咚咚亂跳,無法抑制。蘭蘭走到當面,用嘴朝彩彩的背影努努,擠擠眼,挑逗地問:「兄弟,你看這位咋樣?」

  馬駒騰地紅了臉,避開蘭蘭錐子一樣尖銳的眼睛:「你別胡說亂道……」

  「啥也逃不過我的眼。廣播上早就通知了,她又來單獨給我叮嚀給娃種痘兒做啥?」蘭蘭有理有據地說,「那是專門請你吃飯哩。老五叔把你趕出門,沒料想,還有人心疼馬駒兄弟哩……」

  德寬咧著嘴笑,笑馬駒臉上和脖頸上湧起的紅潮,也湊上說:「我也看出來……」

  「哈呀!德寬哥,你也燒騷我。」馬駒赤紅了臉,「你們兩口子,拿兄弟開心……」

  「只要你有心,嫂子給你跑腿。」蘭蘭笑著,認真地說,「用不了幾句話,保准說好。」

  德寬哈哈大笑:「人家本來是一個有情,一個有意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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