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初夏 >  上一頁    下一頁


  彩彩二話不說,扶著馬駒坐到板凳上,把受傷的左腳墊得高高的,轉身取來了藥棉和鑷子。這是一雙怎樣汙髒的腳呀!磚屑和塵土,被傷口流出的鮮血染得一塌糊塗,啊,快點止住出血吧,輕點再輕點,可千萬不要撞疼了馬駒哥呀!她一遍一遍地擦洗傷口周圍的血污,敷撒消炎粉,用藥棉和紗布包紮起來。儘管這一切做得小心翼翼,敏捷準確得無懈可擊,彩彩還是看見馬駒的嘴角在扯動,那是因為酒精刺激了傷口,實在是無法解除的痛苦。

  她又給他注射了一支防止破傷風菌感染的針劑,捏著針管,輕輕舒了一口氣,才覺得自己已經冒汗了,心情太緊張了。

  「好咧。」馬駒裝出無事一樣的神情,把胳膊扶在兩個小夥子的肩胯上,「扶我回去……」

  「不要動。」彩彩正在涮洗針管,轉過頭,用大夫對待患者的嚴厲口吻說,「一動就出血。」

  「那……得等多久。」馬駒不在乎在問,「才不出血呢?」

  「至少兩個鐘頭。」彩彩想,平時,這位馬駒哥幾乎沒有光顧過她的醫療站,有意回避似的。今天晚上,真是鬼使神差,當她正急於想見他的時候,他自己尋上門來了。她故意把時間說長了,好把那兩個小夥子支使開。那兩個小夥子向馬駒說了幾句熱心關照的活,便匆匆趕回磚場去了。

  這間窄小的廈屋似乎一下子擴大了好幾倍,馬駒坐在這裡,有點不自在。敞開的門口吹進鄉村五月夜晚溫馨的風。他找不到什麼話說,又不習慣這樣靜默著,就歎息地說:「把它的!弄得手腳不利索,正忙著哩……」

  彩彩在藥架旁邊默默地收拾用過的藥品和器械,撞得瓷盒叮噹響。馬駒哥現在就坐在她的側旁,無話找話地自言自語。想到自己剛才湧起的那一股狂念,她的心又在胸膛裡狂跳了,臉上陣陣發熱,嘴裡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甭忘了,馬駒和薛家寺那個勢利的民辦教員還沒完全斷絕婚約哩!馬駒的父母還在催促媒人劉紅眼盡心撮合哩!不過,馬駒是個硬性子,不會說出低三下四的話,去乞求民辦教員的。這場婚事實際已經完全無望了。既然是這樣,她又何必著急呢!

  彩彩轉過頭,看見馬駒無聊地坐著,順手撿起她扔在桌上的文生的來信,剛看了一眼,又慌忙放到原處,反而更顯得局促不字了。

  「你看看。」彩彩正想讓他瞭解自己的婚姻狀況呢,便主動勸他說,「沒關係,你盡可以看。」

  「不不不!」馬駒連連搖手,不好意思地笑著,「怎能隨便看別人的信呢!」

  彩彩走過來,乾脆從桌上撿起信紙,塞到馬駒手裡,大膽地緊緊盯著他的眼睛,熱烈地說:「我正想尋你,專門請你看看哩!」

  馬駒接住信紙,狐疑地盯著彩彩,不禁納悶:什麼人的信值得她專門請他看呢?

  彩彩走到藥架旁,倚靠在架桌邊,專注地瞅著坐在對面的馬駒哥,正低著撲落著磚屑、灰塵的腦袋,一手把信紙在膝蓋上攤開,看著。一股強悍的男子漢的特殊氣息,充溢在小小的廈屋的空間裡。她想看他讀信時的表情變化,可他低著頭,只能看見濃密的一頭黑髮,突然,馬駒揚起頭,一把把信紙摔到桌子上,猛地站起來,意識到腳上的傷疼,又旋即坐下,臉孔氣得紫紅,粗野地罵:「說他媽的屁話!狗東西!馮家灘的糧食,怎麼喂出這號東西……」彩彩一驚,急忙指指南間屋,壓低聲兒說:「小聲,甭叫俺奶聽見了……」

  馬駒氣呼呼地閉了口,從口袋裡摸出半截紙煙,叼在嘴裡,劃著火柴的手指顫抖著,猛吸一口,噴出一股濃厚的煙霧來。他的憤怒幾乎是本能的。他的未婚妻薛淑賢,不過是有轉為公辦教師的可能,實際還沒轉正哩,就要和農民馮馬駒退婚;說是將來轉正以後,和農民在一起,生活上不好安排。剛剛穿上白大褂兒的馮文生,也在信上說和農民馮彩彩生活上不好安排……農民啊農民!無論男的,抑或女的,不論長相如何,本領大小,品格怎樣,在當代愛情生活上,屈居於這樣的劣勢……更何況是彩彩,一個自幼死了爹又離了娘的苦女子,背著屈死的爸爸留給她的黑鍋,從「四人幫」的迫害之中長大成人,剛剛揚眉吐氣了,可惡的馮文生又在她心上紮了一刀!

  「彩彩,你先甭急。」馬駒胸膛裡沸騰著一股正義之氣,「我要去找文生,叫他收回這封信,叫他給你賠情道歉……」他相信自己和文生自幼耍大,都是好夥伴;他沒有歧視過文生,文生很敬服他。馬駒很有把握他說:「文生……我跟他能說,瞎話好活都敢說給他聽。」

  「你不要找他,不用說了!」彩彩看著激動得臉孔變了色的馬駒,自己反倒冷靜異常,指著飄落在牆根和桌腿根的燒過的紙灰,告訴他,已經徹底結束了,「我又何必自作下賤呢?」

  「不行。我要問他,還有良心沒有?」馬駒仍然堅持要找文生的想法。在他看來,姑娘家一衝動,特別是象彩彩這樣自尊心很強的姑娘,一衝動起來,燒信件,還信物,你硬我更硬,把本來可以挽回的事弄僵了,過後又後悔,「你要冷靜,先甭張揚。」

  「你為啥一定要去勸說他呢?」彩彩問。

  「為了你好哇!」馬駒直言說。

  「離了他,我活得就不好了呀?」彩彩問,試探著,暗示著,「馮家灘這麼多姑娘,嫁不了一位掙工資吃商品糧的男子,就都活得不好嗎?」

  「不……」馬駒噎住了,彩彩話裡的那層說不清的意思,他似乎想聽到,又害怕那層意思被明明白白地說出來,以致一時語塞了,「那麼……你叫我……看信做啥?」

  「讓你知道這回事就是了!」彩彩一擺頭,把已經微微發熱的臉孔轉過去,不讓馬駒看見臉上的紅暈。她心裡想,他已經意識到了她不是求他去給馮文生撮合的這層意思。她為啥要叫他看這封信呢?自個慢慢想去吧!她已經向他顯示出不在乎與文生解除婚約,這就夠了。她心裡鎮靜了,便接著說:「你大概是覺得我可憐吧!自小受苦,婚姻又發生問題……你是同情我吧?這樣……你錯了,我活得很好!我給鄉親們看病,不是無用的人,你的好心我領了。你也知道,強扭的瓜不甜……」

  馬駒低了頭。他現在還不能完全摸透彩彩的心思,再不敢貿然說話了。沉默一陣之後,他憨厚地笑笑,誠懇地說:「我一見這種瞧不起農民的人,就不由得冒火……你的事情,當然由你拿主意,我倒是覺得……你和文生……挺好的哩……」

  「你和薛淑賢,不也是挺好的嗎?」彩彩聽著馬駒的話,反而動了氣。這個老實耿直的人啊,真令人發急!她譏刺地說:「你要不要我到薛家寺去,勸說那位民辦教員呢?」

  「你……」馬駒立時羞紅了臉,難堪地苦笑著,猛地站起來,「大概……過了兩個鐘頭了……」

  彩彩也不再留他,走上前,扶住馬駒粗壯的胳膊,送到門口,說:「我送你回去……」

  「不……不要。」馬駒掙脫開彩彩的手,順手從門口抓住一根棍子,仍然紅著臉說,「我能走回去。」

  彩彩站在門口,看著那強健的背影,漸漸消失在月光忽明忽暗的街巷裡,猛然回轉身,走到桌旁,拉開抽屜,取出一迭白紙,扭開水筆,給馮文生回信——她要徹底從心裡抹掉這個人!

  天麻麻亮,景藩老漢站在大隊會計馮三門家的門樓下面,連續叩著街門上的鐵環兒。院裡傳來一陣慢騰騰的腳步聲,門開了。三十七八歲的會計馮三門,粘著眼屎的眼睛很不願意地瞅著打攪了他的睡眠的人,懶洋洋地結著紐扣。

  景藩全當沒有看見三門眼裡的神色,親熱地拍拍會計的肩膀,討好地笑笑:「快,給叔幫忙辦點事。」

  「弄啥?」會計翻一下白眼仁,冷漠地問。

  景藩老漢不計較老部下對他表示的厭煩神氣。他當支書,生產大隊不准設立秘書,會計實際上代替了這種角色。他文化低,憑會計三門代筆代言。多年來,三門是馮家灘沒有脫產的脫產幹部,一身幹部裝束,偏分頭,細指頭上薰染著紙煙的黃垢。土地和牲畜下戶了,三門失去了能寫會算的特長在馮家灘村民中的優越位置,一當走進田地裡作務起莊稼來,就不大為眾人所敬重了。農業技術太「老外」了,而且吃不得苦,齜牙咧嘴的苦相惹人訕笑。老漢明白,三門過去處處巴結討好他,那是為了保住自己坐辦公室避免曬太陽的優越位置,現在沒有這種必要了。他現在要求三門辦事,愈加耐心地哄勸說:「走,咱到辦公室說。」他聽見會計的女人在炕上惡聲惡氣地喝斥娃娃,便沒有進屋,拉著三門的袖子就往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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