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初夏 >  上一頁    下一頁


  「把牛槽盤低點兒,再給槽根砌一道墊腳磚,他就能夠著添草拌料了。」馬駒仍然認真地說。他和牛娃自小在一塊兒耍,早已習慣他的脾氣和秉性——正直得可愛,也簡單得近於粗魯。他只管說出解決困難的辦法,而不願去計較牛娃的嘲笑。

  「自找麻煩!」牛娃乾脆地說,「馮家灘三隊的喂牛行家死光了嗎?」

  「來娃以前多年混工分,現在混不成了。旁人分得責任田高興,嫌地少不夠種;他可種不了,發愁哩!」馬駒不管牛娃怎樣叫喊,仍很動情地述說自己的意見,「來娃本人有殘疾,又養著個啞巴女人,還有個上學的娃子,怎麼混日子呢?」

  「哪怕三隊把他全家『五保』起來,哪怕我去給他種責任田,也甭叫他把牛給糟踐了。」牛娃依然不相讓。把這樣好的八頭寶貝種牛交給來娃那號人去餵養,他不放心:「我敢說——一頭種牛,比他來娃值錢……」

  「盡胡說——抬死杠!」馬駒有點生氣,頂了牛娃一句。話音剛落,飼養室虛掩的房門吱吜一響,來娃進來了。

  矮短的馮來娃站在槽前的空地上,臉上的肌肉抽搐著,以怨恨的眼光盯著牛娃,短短的胳膊在空中一掄,怒氣衝衝地說:「牛娃隊長,你說話甭那麼欺人!我是馮家灘三隊社員,你值多少錢,我也值多少錢……」

  馬駒心裡暗暗叫苦:糟了,牛娃損人的話,讓來娃聽到了。他立即賠上笑臉,真誠地勸說:「來娃哥,甭急,咱們正在商量……」

  「甭商量了!」來娃又一掄那又粗又短的胳膊,對馬駒說,「算我前日沒給你說那個話。有牛娃當隊長,請我我也不喂了!」說罷,吐一口唾沫,轉身走了。

  馬駒從飼養棚裡的光炕上跳下來,鞋也沒有顧上穿,三兩步跑到門口,把來娃拉住了,死推硬拽把他重新拉到炕前,按他坐在炕邊,才笑著說:「老哥,你的脾氣好倔呀!我……」

  德寬走到來娃跟前,把短杆煙袋的化學嘴兒在衣襟上擦了擦,遞到他的手裡,憨厚地笑著說:「老哥,咱們正在商量嘛!你怎的就急了呢?坐下,甭急……」

  牛娃卻並不為自己的失言後悔,他對來娃的發火根本不放在心裡,甚至覺得可笑:那麼短的兩條腿,蹦來蹦去;那麼短的兩隻胳膊,一掄一掄;人不強,口氣倒硬;馬戲小丑似的動作,令人好笑。看著馬駒和德寬那樣恭而敬之地勸解來娃,他反而說出更尖刻的玩笑話:「蝗蟲蹦到土地爺神堂裡,你算哪一路子的神嘛!是你自己蹦進來的,不是人家用香裱漆蠟請你進來的……」

  「我自己蹦進來,有啥不對的地方呢?」來娃從炕邊溜到地上,仰起頭,並不示弱,「我是三隊社員,我有資格喂牛呀!你不放心,不讓我喂,那沒啥!你甭說難聽話,我沒有一頭牛值錢,你這是啥話?」

  馬駒又把來娃拉到炕邊:「牛娃那傢伙說話,嘴上從來不站崗,你甭在心。」

  「好馬駒兄弟!」來娃帶著深重的感情說,「我種地有困難,俺老婆說叫他娘家人來幫收幫種。我心裡難受,不想拖累親戚。咋哩?咱是馮家灘三隊社員呀!眼下雖說地分了,牛分了,各家自奔前程哩!可我想,共產黨在馮家灘的支委會沒撤銷嘛!難道就閉眼不盯咱這號困難戶了嗎?你說讓隊裡給我幫工,還說對我家按『五保戶』照顧,我給俺啞巴老婆說,看看,黨對咱有安排哩!可我又想,我也是個人,為啥要旁人照顧呢?我不要別人可憐我,我能幹喂牛這活兒嘛!只要集體給我安排一個我能幹的活兒,我憑自己的勞動過日月,誰也甭拿斜眼瞅我!就這,我才給你說,我想喂牛……」

  「來娃老哥,你把我說靈醒了!」馬駒深情地盯著來娃說,「我只想到如何照顧你,幫助你,沒想到你心裡這些話……你說你也是個人,你說你甯依靠馮家灘三隊,也不依靠親戚,說的對呀……」

  「咱不是殘疾人,總想不到來娃哥的難處。」德寬也受了感動,連連點頭,「我看來娃哥喂牛,肯定能喂好。咋哩?別人有退路,他是死心塌地沒退路喀!」

  「哈呀!沒看出來娃哥,你是一塊槐木楔兒——正經材料哇!」牛娃走過來,一把從來娃手裡奪過煙袋,這是一種親昵的表示,滑稽地笑笑,「你喂牛睡在飼養室,啞巴嫂子要是把別人抓摸到懷裡……」

  怒氣衝衝的來娃,無可奈何地笑了。

  「回家背鋪蓋卷去吧,今晚你就上任了。」馬駒拍著來娃老哥的肩膀,「獎罰制度讓牛娃告訴你,回頭還得訂一份合同。」

  牛娃留在槽邊。月亮已經西斜,大葉楊在頭頂上輕輕吟唱,夜很靜。三人走出飼養場,來娃轉身回家去取鋪蓋捲兒,馬駒和德寬朝村外走去。

  「開窯了沒?」

  「開了。」

  「磚的成色怎樣?」

  「祐得很啊……」

  馬駒和德寬走出村來。磚場上,電燈明亮,小夥子們拉車出磚的身影在電燈下晃動,新磚撞擊出雜亂的聲音,德寬緊走在馬駒的身旁,鄭重地告訴他:為了慶祝開窯,他準備下幾樣酒菜,算是給郭師傅慶功,要馬駒去給郭師傅敬上一杯酒。這是手藝行道的俗規。

  「好好好!該該該!」馬駒興奮地說,「德寬哥,你真是個細心人哩!我想不到這些……」

  馬駒拍著德寬渾實的肩膀,表示親熱之情,佩服他做事認真,細緻,前後左右都考慮得周到。自從三隊決定在這南坡下開辦窯場,他白天黑夜駐守在這裡。砌窯時,他是瓦工;安裝磚機時,他就是權械師;任什麼不太高深的技術,他看看,捏弄捏弄,就摸出門道來了……直到今天勝利地燒出第一窯新磚,這個人付出了多少心血,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

  走進磚場,馬駒從剛剛堆起的磚摞上取下兩塊新磚,碰撞兩下,剔透而響亮的聲音,表示燒磚的火候恰到好處。他不由地說:「這個郭師傅的技術真好,新窯不好把握火功哩!」

  德寬到給郭師傅做飯的小窯洞去了,馬駒逕自走到郭師傅住宿的窯洞前。河南籍的郭師傅坐在月光下,悠閒地端著茶壺在品茶。他抓住郭師傅的胳膊,高興地說:「郭師傅,真虧了你了!我真擔心這頭一窯貨……」

  郭師傅自信地笑笑。那意思很明白,沒有這點把握性兒,敢從河南到渭河北岸來掙人家一百二十塊的月薪嗎?

  德寬把四個菜盤擺在郭師傅面前的光地上,馬駒接過德寬遞來的一瓶「太白酒」,用牙齒咬開瓶蓋,在一隻喝水用的搪瓷杯裡倒酒,一股芬芳的香味散發開來:「郭師傅,辛苦了!請——」

  「領情……領情!」黑黑瘦瘦的郭師傅操著河南口音,說罷呷了一日酒,又雙手把瓷杯推送到馬駒胸前,「隊長,請!」

  馬駒張開十指,擋住郭師傅的手。他看見對方臉上浮出不悅的神色,就接住酒杯,說:「郭師傅,你甭在意。俺三個上臺的時光,給社員立下規矩,無論誰發現幹部喝酒,不管三七二十一,對著嘴巴搧……你自斟自飲,吃好喝足,給咱把磚燒好,我就感激不盡了……」

  郭師傅盯著對面站著的誠實爽快的年輕人,倒不知該說什麼了。他從河南老家出來,已經十多年了,在陝西關中渭河兩岸一帶,給許多生產隊燒過磚,隊幹部不陪吃陪喝的情形還真是少見。眼前雖然只擺著四個菜盤,兩葷兩素,小氣雖則小氣了些,卻叫他感動了。

  馬駒和德寬謝別郭師傅,走到磚窯上來了。小夥子們從窯門里拉著架子車出進,磚屑和窯灰已經把他們塗抹得面目不清了,搬動新磚撞擊出的響聲,象爆豆一般。他忽然想到興辦磚場之初,他曾對這一班年輕的夥伴們許過願:「哥兒們,跟哥到這磚場幹一場吧!咱們的手錶,皮鞋,瓦房,還有媳婦……都在這南坡下的黃土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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