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初夏 >  上一頁    下一頁


  德寬讓年輕人去了。看看臉上仍然呈現著嘲弄神色的牛娃,他把話岔開了:「咱們馬駒不知……」

  「他媽的!官大了,家發了,榮耀祖先哩!」牛娃反倒毫不掩飾地罵起來,「害得咱們磚場不得開窯,農活也停了。」

  德寬寬厚地笑笑。牛娃二十五歲了,仍然是光棍一條,看見人家娶媳婦,心裡難受哩。其實馮安國一家從來也沒惹過他,更沒傷害過他。馮安國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先後在城裡參加了工作,每一次,都要招來牛娃的嘲罵。他嫉妒,他憤恨,他猴急幹叫喚罷了,馮安國照樣當縣飲食公司的經理。……德寬有意談起磚場的令人鼓舞的情況,好使牛娃回到自己應當關心的事情上來。果然,牛娃漸漸安靜下來,興致很高地猜想估摸著,馬駒現在該當進山了?到了種牛養殖場了嗎?他可是雞啼時分就從家裡動身的……

  「甭操心。馬駒辦事穩當著哩!」德寬說,「先前說妥了的事,不會出麻達。你倒是應該把草料準備好,頂好割些青草……」

  天已大亮,東山群峰燃燒在火一樣紅的朝霞裡,輪廓反倒模糊了。兩位副隊長的心思,一下子飄到陌生的秦嶺山裡去了。按照已經交涉好的協議,種牛繁育場同意把馮家灘三隊作為優良的秦川牛繁育點,今天他們的隊長馬駒去趕種牛回來。

  「德寬哥,牛娃哥。」馮安國的大兒子什麼時候來了,站在跟前,滿面笑容地邀請三隊兩位副隊長,「俺爸叫我來請你倆……」

  「噢……好好……」德寬誠懇地笑著,盯著這位已經在縣城工作、結婚而且有了孩子的青年,客氣地說,「你先回,我隨後就來。」

  「大家都去了,就差你倆……」

  「俺倆去一個——德寬去!」牛娃揚起頭,象分派什麼工作任務似地說,「我還有事哩!」再不容別人分辯,他扯開長腿就走了,這個拗傢伙!

  「好。我馬上來。」由於牛娃生硬地拒絕,走掉,德寬變得更加真誠,以便使邀請他的人不感到難堪,「我去給郭師傅招呼一下。」

  馮安國的大兒子匆匆地朝村子裡走去,因為牛娃的不友好而顯現在臉上的尷尬神色瞬即消失了。德寬心裡也舒展了。他的心性跟他的名字完全一致——德行寬厚。他和媳婦蘭蘭過著自家的日月,窮雖窮到丁當響,卻不像牛娃那樣嫉妒任何比他寬裕的人家。馮安國的三個兒女一個一個通過合法或不合法的渠道進城參加了工作,每一次都在馮家灘村裡引起一陣又是眼紅又是忌恨的聲浪,而馮德寬臉面上卻安之若素。他想,自己沒飯吃,不必仇恨人家手裡端著碗嘛!他雖然一年四季吃著無法計算營養成份的粗食淡飯,胃口卻很好,飯量驚人,身體十分壯實,臉膛胖乎乎的,濃密的串臉鬍鬚也遮掩不住赤紅的臉頰,眼睛裡永遠是平靜踏實的神色。

  在就任三隊副隊長兼磚場場長之前的十餘年裡,他是三隊的磨房主人,一年四季撲一身細茸的麵粉,給這家那家加工粗糧和細糧。這個容易引起紛爭的磨房,自他當家以後,常常伴著嘎嘎軋軋的機器的響聲傳出嘻嘻哈哈的女人的笑聲。他能教那些歪鼻斜眼的麻迷婆娘喜笑顏開地背上面袋走出磨房,再把又一位扛著麥子的家庭主婦迎接進來。大家都覺得他人好心好脾氣好,卻不大注意他還有更高的能耐,而當馬駒把他安排到新開辦的磚場當場長以後,他的本領大放光彩了。旁的不說,單是那一幫小夥子,那是連大隊的幹部們也覺得頭疼的人物,在他手下,一個個卻全都成了磚場裡的幹將。這一點就令馮家灘人人佩服。

  他要到馮安國家幫忙、助興去了。當他走上溝泉上的小土橋的時候,心裡不禁油然生出一股怨氣來。馮經理呀馮經理,你鼓搗三個兒女參加了工作,鄉黨們背地裡罵你哩!你給兒子辦婚事,這樣大操大辦,是想捂鄉黨的嘴呢,還是顯示你的榮華富有呢?無論出於哪種意思,都不好哩……

  馮家灘黨支部書記馮景藩老漢今天成了全村起得頂遲的一個人。在屋脊上空追逐嬉戲的知更鳥兒的叫聲,沒有驚動沉沉鼾睡的老漢,村巷裡兩聲響亮的汽車喇叭的鳴叫,卻終於把老支書驚醒了。

  老漢睜開眼,透過後牆上的木格窗戶,看見後院裡那株綴滿紅色花蕾的石榴樹上,已經灑滿初夏清晨明麗的陽光了;麻雀在殘掛著枯黃榆錢的樹枝間跳躍,吱吱喳喳吵鬧不休。怎麼睡到這個時候了呢!他急忙翻身坐起,穿上夾襖,突然覺得頭暈,眼澀,四肢酸軟,心裡煩亂。這才想到,昨天晚上,翻來覆去,輾轉反側,幾乎整整一宿沒有合眼,直到知更鳥兒在屋脊上空叫起來的時候——那是勤勞的莊稼人起床的時間,他才迷迷糊糊睡著了……

  昨日後晌,馮家灘大隊三個生產隊的六槽牲畜中的最後兩槽牛馬,分給社員拉回自個家裡飼養去了。原坡和河川的全部旱地和水地,在此之前,也已按照人口和勞力分配給一家一戶經營耕種了。土地和耕畜,作為馮家灘大隊的集體經濟的基礎,現在分配完畢了。而當這一複雜、瑣碎、麻纏的分配工作完畢以後,主持整個大隊進行這項工作的党支書本人,反而有一種無法排解的失落感……

  景藩老漢不緊不慢地結著夾襖上的布紐扣,順勢靠在身後的牆上,不急於下炕了。現在,忙著起來做啥,一家一戶種莊稼了,還要党支書操什麼心呢?

  昨日午飯後,第二生產隊的男女社員,老人娃娃,媳婦姑娘,不用打鈴集合,也不要幹部吼喊催促,一溜一串擁到二隊飼養場上來了。隊長簡單宣佈了牛馬分配辦法,就拿出早已制做停當的紙團,放在一隻瓷碗裡,讓各家各戶的男主人或女當家抓鬮。一隻只粗壯的莊稼漢的黑手,迫不及待地又是抖抖索索地伸到瓷碗裡去了,隨之就是一聲愉悅的歡叫或是一聲難受的籲歎。抓到「實鬮」的人笑嘻嘻地按著號碼到槽頭牽出牲畜來;抓到「空鬮」的人有的一拍大腿懊喪地走掉了,有的眼饞地去品評人家拉到手裡的牛馬。整個飼養場的小院和拴牲畜的場地上,三人一堆,五人一夥,圍著一頭牛或一匹馬,議論著價值的合理性兒,把主持這場分配的大隊領導冷落到一邊了。

  景藩老漢甘願領受這種冷落。他在隊長宣佈了抓鬮分配的辦法之後,乾巴巴地講了幾句注意事項,就遠遠地走到堆放青草的平場一邊,蹲在鍘草的鍘墩上,咂著短管旱煙袋吸煙,沒有一絲興致參與對任何一頭牲畜的品評和議論。

  老漢心裡難受啊!二十六年前,年輕的莊稼漢子馮景藩,不分白天和黑夜,出東家小院,進西家門樓,熬紅了眼睛,嘴唇上暴起一層焦死的幹皮,終於說服了一家一戶的莊稼人,把自家寶貝似的黃牛或青騾,拉到剛剛盤起的大槽上來了,在小河川道裡集合起來第一個大槽的牲畜……二十六年後,仍然由當年的農業社主任馮景藩親自主持,再把三個生產隊的六個大槽的百十頭牛馬,一頭一匹折了價,分給一家一戶莊稼人,由他們重新牽回自家的小院裡去獨槽餵養……哦哦!老漢蹲在鍘墩上,咂得旱煙鍋裡吱吱響,心裡說不清是一股什麼味道。看著那些熟悉的面孔在笑,聽著那些熟悉的聲音在喊,哪頭牛價錢高了,哪匹馬的價錢合茬了。老漢鄙夷地瞅著這些人:分給你們的時候,總是嫌標價太高;當初入社合槽折價時,總是嫌價錢合得低……他轉身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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