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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這個貧農的女子呀……梆子老太深深地惋惜,臉蛋兒圓圓的,眼睛很聰靈,可是太沒出息了!眼看著這樣好看的一個貧農姑娘要被地主的兒子引進屋裡去,她心裡難受,就耐心地開導說:「你仔細想過沒?終身大事呀!」

  「想過了,俺一家人都商量過了。」蘭鈴鈴話語裡不留一絲縫隙,表現出死心踏地的樣子,「俺看出他人老實,對我好。他爸戴『帽子』,那是他爸……」

  梆子老太喪氣了,甚至覺得這個甘願投身地主家庭的貧農女子,未免太沒骨氣。她對呆呆地站在一邊的解放說:「你倆先回去。介紹信現在不能開,等幹部會上研究以後再說。」

  「我給支書說過了。」解放急了,生怕到手的媳婦再發生變故,急忙解釋說,「他同意呀!他說這號事一律由會計經辦,用不著找旁的幹部。」

  「我也沒說不同意,得研究研究,不能一個人說了算。」梆子老太一聽解放找過胡長海,心裡就更不美氣,冷冷地說著,又轉過臉,叮囑陝北姑娘說,「你再好好想想……」

  解放領著鈴鈴走回家去。兩人把梆子老太審查他們的經過如實敘述一遍,人家怎麼問,她和他怎樣答……感動得解放的媽媽熱淚撲流了。不等兩娃敘說完畢,她已經忍耐不住,一把拉過鈴鈴,把這個操著生硬的陝北口音的姑娘摟進懷抱,五十多歲的鄉村老婆皺紋密佈的臉頰,緊緊貼到未婚兒媳烏黑發亮的頭髮上,竟然嗚咽起來了。

  自打會計花兒來通知解放和鈴鈴到辦公室,接受梆子老太的審查,解放媽媽的那顆母親的心就凍結了,吉凶難測!簡直完全可能是凶多吉少!她在屋裡坐不住,站不穩,出出進進,慌慌亂亂,像是要發瘋了。鈴鈴的回答真是恰到好處,這是多好的一個姑娘呀!她覺得那顆凍結在胸膛裡的心,頓然舒脫了,緊緊地摟著陝北姑娘、可愛的未來的兒媳婦!

  「四清」運動中,她的男人胡振武,一夜之間,由共產黨員大隊長變成了地主分子。她跟著受了多少折磨,且莫說起,她已經五十多歲了。使她日夜揪心的是,兒子解放長到二十八歲了,訂不下媳婦,人家哪個貧農女子願意進她的家門呢?好容易托人在陝北山區介紹下這個姑娘……如果梆子老太一棍子把她給嚇跑了,她的兒子解放就可能拉光棍了!那樣一來,她真的可能發瘋。現在,這樣的禍事可以避免了,儘管介紹信還沒弄到手,儘管梆子老太說還要「研究研究」,她覺得心地踏實,那顆承受過大多的折磨和驚嚇的心,一時盛不下這個可愛的陝北姑娘帶給她的太多的喜悅了。

  胡振武磕掉煙灰,長長地籲出一口氣,這個姑娘給人心裡安慰,足以排除梆子老太給人的反感。他動情地瞅一眼老伴摟著未來的兒媳的動人情景,背抄起雙手,放心地走出門去了。他已經養成不說話的生活習慣了。

  他是地主分子。一九六六年初開展的「四清」運動中,他從梆子井的共產黨員大隊長,一下子變成人民的敵人了,他不服氣,也不理解,卻是硬得出奇,他可以天天無償地掃街道,幹最髒最重而工分最低的活兒,卻是硬著嘴巴不請罪,只說自己有過錯誤,而拒不承認自己是剝削壓迫群眾的地主,即使沒有蓄留頭髮的光頭被打得屹塔連著屹塔,他的嘴裡卻咬得緊緊的。

  他默默地出工,默默地收工回家,坐在院子的樹蔭下抽煙,決不無事邁出大門一步。梆子老太和民兵連長監督著他的一舉一動,屁放得響了,她也懷疑他要囂張起來了。他從早到晚可以不說一句話。無論是天大的喜事,抑或是地深的災禍,他都保持沉默不語,遇事不驚了。誰能了知這個外表硬得像一塊鋼鐵的漢子,心裡整天在淌血!剛剛從三年困難生活中恢復起來的梆子井大隊,現在在梆子老太一幫人手裡,又窮得和三年困難時期不相上下了!他給家庭和兒女們帶來的深重災禍,日夜咬噬著父親的心……面對這件本來就很傷情的喜事,他有什麼好高興的呢?看著老婆抱著陝北姑娘淚流滿面的樣子,他實實不忍心再看了!

  人說胡長海當支部書記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胡長海自己說,他的兩隻眼都閉著。

  問題恰恰在於:眼不見,心也煩!一個在梆子井村起早摸黑為黨和群眾利益工作了二十年的共產黨員,強令自己容忍許多實在無法容忍的事情在眼前發生,是一種自我折磨,只好閉上雙眼不看。多少回,他忍不住想站起來,只需三、五句話(多了用不著),把梆子老太的瞎折騰的話駁斥回去,想想又作罷了,長歎一聲:唉!何必!

  眼前發生的這件事,他忍不住了。梆子老太卡住解放的結婚介紹信,已經一月了,那個陝北姑娘真是好,就死守在胡振武家裡。他想看看,梆子老太將會把這件民怨鼎沸的事弄到什麼地步,也就忍著,等待著。令他不能容忍的是,梆子老太竟然追到他家裡,詰問起地主兒子哄騙貧農女兒作媳婦的事來了。

  「地主兒子到處亂躥,兩次跑到陝北,給你請假來沒?」梆子老太一開口就咄咄逼人,「我可是一點不知——我在地區開會哩!」

  「請假是給隊長請。」胡長海淡淡地說,「我管不著社員請假的事嘛!」

  「他從陝北拐騙回來個媳婦,請示過你沒?」

  「人家訂婚娶媳婦的事,請示我做啥嘛!」胡長海一聽就想發火,管得太寬了!他強迫自己依然保持住沉穩的口氣,說,「人家是訂媳婦哩!不能隨便說是『拐騙』。」

  「一個貧農女子,咋會心甘情願嫁給地主?」梆子老太眉頭緊皺著,「我看有麻達!」

  「解放是社員,不是地主分子。『帽子』扣在他爸頭上,沒有扣著解放。」胡長海聲音不高,口氣卻不軟,不斷糾正梆子老太言語中出現的概念上的混亂,「貧農女兒不能嫁給他;地主家庭出身的姑娘嫁給他,又咋說呢?怕是又要說成臭氣相通了……地主家的娃子……只有斷子絕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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