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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你是硬逼別人去跳井!」女兒根本不把母親的斥責當一回事,看來已經是忍無可忍,火氣更盛地反唇相譏,「你耍積極。你逞能。你把俺爸也貼賠進去,糟踐再糟踐!你簡直——」

  在公社大禮堂的講臺上,梆子老太繪聲繪色地講述自己在梆子井村與階級敵人作鬥爭的事蹟時,公社自辦的有線入戶喇叭,準確無誤地把她的每一句話,高興時的笑聲,難受時的哭聲,一聲咳嗽,都傳遍整個公社的每一戶農家了。其時,景榮老五和他的兒子和女兒,坐在院子裡,一個個臉紅耳赤地聽著,當梆子老太講到她與頑固的老漢作思想鬥爭的時候,兒子一躍身,從門媚旁邊的土牆上,把那只紙質舌簧喇叭扯下來,摔到地上,踹得粉碎了。

  梆子老太從女兒的言語間,大體明白了緣由。她現時置身於自家的小院,面對丈夫和兒女,回想起在公社的「講用」發言,似乎覺察到有些話說得過分了,不僅傷老漢的面皮,也傷了兒女們的面皮,兒女已經長大成人了呀!那些過分的話,大約是在頻頻而起的掌聲中,她的嘴巴變得收攏不住了,她有點懊悔,又不甘在兒女面前示弱。於是就把氣使到景榮老五頭上,一任兒女橫加詰責母親,他不攔擋,也不勸解,掂著煙袋倒像看熱鬧。她說:「說了就說了!誰要他一天盡說落後話!」

  「你也該想想,五十多歲了,你積極得想當中央文革小組成員嗎?」女兒氣咻咻地挖苦,「你在公社胡說亂道,村裡人聽著廣播罵,唾沫星兒把人都要淹死咧!你愛光榮,我嫌丟臉……」

  這樣的話,太叫做母親的難以承受了,梆子老太氣得臉色蠟黃,氣呼呼地罵:「你嫌我丟臉,你滾!」

  「你把丟人當喝涼水!」兒子此時走進門,粗聲粗氣地接上說,比姐姐的話更難聽,「人家把你當猴耍,你還當你能行哩!公社幹部吃公糧,掙工資,耍嘴皮子。你跟上人家瞎哄哄,難道不怕眾人指脊背嗎?」

  梆子老太孤立無援,四面圍攻,氣得渾身發抖,臉色由黃變青,雙手捂臉,「嗚」地一聲哭起來。

  景榮老五憎惡地翻一眼老婆,又低頭抽他的旱煙。他也早已準備了一肚子難聽話,準備和老婆鬧一鬧,甚至做了退一步的打算:分家另過,和這樣的女人生活在一起,他無法安寧。現在,兒女們已經說得夠多夠難聽了,他把想說的話全忍下了,老好的老漢啊!兒女們近乎辱駡的話語是不該有的。可是對於頭腦發熱的老婆,好言規勸變得無濟於事了,有幾句冷言冷語,使她發熱的頭腦涼一涼,也許正好。他覺得事態不能再擴大,就開口斥責還不肯罷休的兒女。

  「你要當積極分子,你去!」聽了父親的斥責,兒子賭氣地說,「把我分開。我單獨過。我受不了旁人的白眼……」兒子幾乎哭了。

  「把我也分開!我跟俺弟俺爸過。」女兒也施加壓力,「你積極,你革命,你一個人過活。俺一家老落後不沾你的光,也不受你的氣!」

  梆子老太不曾注意,她和景榮老五抱養人家的女兒和兒子,已經長大成人了,開始在梆子並村裡和周圍的鄰近村莊裡,結交同齡的相好和夥伴了。在她超出一般鄉村莊稼人接受能力的言語和行動中,不僅把自己孤立了,而且把兒女們在年輕的夥伴當中也孤立起來了。旁人撂下的雜話碎語,兒女們聽到了,臉燒哇!

  「你們多嫌我……我給你們離眼……嗚嗚嗚……」梆子老太哭得好傷心,「我受苦受難……把你倆養活大了……嗚嗚嗚……」

  兒子一甩手走出門去了。女兒在灶房裡也不再出聲,磕碰得碗兒碟兒乒乓亂響。

  「你要會聽話。娃們原為你好。」景榮老五這時才開口,勸解哭哭啼啼的老婆,「人家公社那些人抬哄你,是哄得憨狗去咬石獅子!你當是人家賞識你哩!」

  「你吆喝起一家大小罵我……你看我不順眼……唉嗨嗨……」

  「該當修德養性了,甭叫人斜著眼瞅咱。咱們都是上了歲數的人咧!」景榮老五誠心實意地說,「娃兒長大了,要在人前站哩!咱們挨駡,兒女在人前也難說話呀……」

  這些陳腐的為人處世的俗理,與公社領導講的話,恰好相背,相去太遠了。她在公社受尊崇,受讚揚,回到屋裡遭圍攻,太叫她難以接受了。她聽不進去,景榮老五不知給她重複過多少回的這些處世俗理,沒有任何力量。她又無法辯解,兒女們幾乎一邊倒地站在頑固腦袋的老頭子一邊,對她的威脅太大了。要知道,兒子和女兒畢竟不是親生骨肉,終究有一層後天無法彌補的隔卡呀!要是真的鬧出分家的局面,她怎麼辦呢?哭著想著,梆子老太強迫自己吞咽了兒子和女兒的惡言穢語,就不再開口,算是平息了驟然暴發的這一場內亂……

  無論是景榮老五誠心實意的勸解,抑或是兒子和女兒惡言惡語的刺激,都無法挽回梆子老太的「講用」在外部世界所產生的影響,更無法使梆子老太安靜地屈居於他們的農家小院了。

  公社為期三天的「講用會」結束以後,梆子老太被推選為出席縣「活學活用」的積極分子了。下半年裡,參加過縣上的「講用會」,她的發言引起更大範圍的反響,縣廣播站播放了全部錄音,鉛印的單行材料發至縣屬的各個單位。黃桂英的名字,已經從偏僻的梆子井村飛出來,叫響在全縣的角角落落裡。

  第二年春天,梆子老太光榮地出席地區「活學活用積代會」,會後又被選為出席省的代表了。梆子老太佔有別的代表們無法競爭的優勢:五十多歲的農村老太太,一個大字不識,尚且能學好用好,勢必對眾多的識字的人是一種刺激!她到處都受到重視和歡迎。省上的會議需得等到下半年召開,梆子老太暫且回到梆子井村裡來。

  景榮老五和他的兒女們大惑莫測,真不敢再往下想,說不定省上的「積代會」之後,他的老婆要上北京,怕是也難說哩!這對他們過去對她的那種態度,無疑是一個絕妙的諷刺。他在老婆歸來之前,提早告誡過自己的兒女:

  「看清了沒?你娘現在落不下馬了!憑咱爺兒們勸不回來了!她願意做啥由她去,咱爺兒們過咱的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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