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梆子老太 >  上一頁    下一頁


  「不會。」母親曝著嘴唇,現出鄙夷的神氣,「鍋上灶上也不行,連好一點的飯食也做不出來。」

  「唉唉!」景榮在母親面前毫不掩飾地噓歎起來,「我怎麼就遇上了……這號笨熊呢?」

  「甭愁,榮娃。」看見兒子灰心喪氣的樣子,母親立即反轉來寬慰兒子。兒媳婦雖然有令人遺憾的缺陷,她卻壓根沒有彈嫌厭棄的意思,窮人家娶個媳婦容易嗎?「媽十年八年死不了,就不能叫你屁股露在外頭,縫聯補袂,紡線織布,有媽哩!」

  「唉……」景榮又歎一口氣,搖搖頭,擔憂地說:「我能靠你一輩子?」

  「趕媽閉眼的時光,就把她教會了。」母親寬厚地說,「聽說她爸死得早,她跟她爺整年在地裡做莊稼,倒把女兒家的針線手藝荒廢了,可憐人呀……」

  「噢……」她的缺陷是可以原諒的,可憐人呀!景榮老五想到早逝的父親,自己十五六歲就承擔起一個莊稼漢子應該付出的全部艱辛,心動了,再不唉歎自己遇到一個笨熊了,問母親,「她現時還能學會嗎?」

  「能,怎麼不能呢?」母親和悅地說,信心十足,「我權當是給自家女兒教針線……」

  春夜短暫。景榮老五和梆子媳婦親親熱熱睡過一夜之後,第二天一大早爬起來,就趕往渭北彈棉花去了。梆子媳婦不會紡線織布的缺點,他連提說一句也沒有。

  半月後,下過一場透雨,他趕回家來,該當收墒糖耙留作棉田的空閒地了。河川裡楊柳泛綠,麥苗返青,路旁和田埂上,野草萌生了。

  從河川的土路上望過去,溝坡下的三角窪地上,一個穿紅襖的女人,叉開雙腿,踩在耱上,一手牽著套繩,一手抓著黃牛尾巴,正在景榮老五家那塊待播棉籽的空地上耱耙哩!那姿勢,灑脫得完全像個熟練的莊稼把式。景榮老五驚呆了,遠遠地瞧著他的不善長針線活計的梆子媳婦,心裡一熱,快步奔過去了。

  「你……」奔到地頭,景榮老五心裡湧起一股男子漢的豪壯感情,「你歇下!讓我耱——」

  梆子媳婦嗔笑著,故意顯示似地響亮地喝斥一聲黃牛。黃牛加快了蹄腳移動的速度,在景榮面前停下來。她裝出嗔怪的神氣:「你剛走半月,又跑回來做啥?」

  「我要是知道你會耱地……」他笑著,憨厚地笑著,「我怕曬得墒缺了。」

  「單是為收墒棉田嗎?」

  「晤……」

  「棉田誤不了,你現在放心走……」

  「你……」

  媳婦瞧瞧四野,靜寂無人,猛然摟住他的脖子,親了一口,暢快地笑著,又跳到耱耙上,扯動套繩,吆著黃牛走了。她自如地站立在耱耙上,任黃牛拽著她前進,她扭腰移腳,保持著身體的平衡,忽然轉過頭來,甜甜地笑著:「你就坐那歇著,你走了遠路……」

  他完全可以心地踏實地串遊到更遠的鄉村裡去彈棉花,掙錢了,不必操心家裡那三五畝薄地的莊稼作務了!她倒是有這一手長處!

  轉眼三年過去了,新媳婦變成了舊媳婦。雖然免不了梆子老太的稱謂,但誰也再無興趣去看她的臉長臉圓了,似乎倒成了一個親切的稱謂;即使她不會女兒針線也早已成為過時的新聞,會像男人一樣作務莊稼亦被眾人司空見慣,不足為奇了。她像一片普通的樹葉夾生在綠葉之中,完全溶合在梆子井村的女人窩裡,生活著。

  這時候,不知誰家女人終於把奇異的眼光從她的臉上轉移到腰裡——沒有鼓起來的跡象,任何一位新娘子被抬到梆子井村的任何一座莊稼院門樓下,少則一二年,多則三四年,那新媳婦就會在奶下吊著個娃娃,在村巷裡出出進進。梆子老太過門五個年頭了,腹部平平。一個可怕的流言悄悄地又是迅速地傳播——

  景榮老五家的梆子媳婦不開懷!

  母親早已擔著這份心。她心裡焦急,擔憂,又不便於直問,直到這個傳言灌進她的耳朵,才決計不讓兒子景榮常年在外鄉攬工彈棉花了。寧可日月過得更清苦些,但願小院裡早日聽到新生命的第一聲啼哭。

  景榮老五順從地回到梆子井,把彈花弓掛到牆上去了,只是在臨近村莊裡做點零活兒,晚上趕回家來,和他的梆子女人廝守在一起。整整一年過去了,沒有任何令人欣喜的徵象出現,一切已不再是秘密。

  他終於忍不住:「你身子有啥毛病嗎?」

  她難為情地低下頭:「我感覺好好的嘛!」

  一家人開始張羅給她治病,母親頂操心了。景榮請來十裡堡鎮上的老中醫先生,又拿出一石麥子,把錢全部買成大包小包的中藥,由老母親親手熬成湯水,灌進她的喉嚨,卻仍不見有絲毫的變化。莊稼人是寬厚的,熱心的,一當證實景榮婆娘確鑿不抓養娃娃的不幸時,全都變得異常熱心關照了,不斷地有這家和那家的女人踏進小院來,神秘地向景榮一家舉薦靈方妙藥,單方驗方。紅公雞肉啦,公豬肉的藥引啦,外加三五樣怪癖的中藥啦,老母親已經開始內心惶恐,日夜操心彈花匠家的後繼人大事了。凡有推薦,盡皆一試,不怕花費銅元和麻錢,催促已經有點不大耐心的兒子,到處搜尋購買藥物。而她呢?無論把什麼靈丹妙藥吃進去,仍是依然故我,毫無變化。老母親急得束手無策,對一切藥物神醫漸漸失去信心,最後引著媳婦,到近處遠處的神廟古寺,求拜起娘娘神靈施子賜福……

  她的腰似乎更細,臀部也尖削起來,眼皮和嘴唇更薄了,燕翅骨愈加突出,更趨像一隻梆子了。

  十餘年過去了,景榮老五不能不接受這個既成的事實,遵照母親辭別這個家院時的臨終囑咐,抱養了別人一個女孩子,繼之又抱養了一個男娃娃……總不能絕後哇!

  兩個不是親生的兒女和他們組合成一個新的家庭。這時候,胡景榮和他的梆子女人,從他們滿意又不滿意的生活裡揚起頭來,聆聽一個陌生的名詞:解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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