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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四


  鹿子霖把自稱三娃的小夥讓到前頭走,自己在後面和他保持著三五步的間距。小夥子不時回過頭來說著討好巴結謅媚的話。鹿子霖心頭的某一根弦索似乎又被撞擊了一下,忍不住直言相告說:「你娃子跟誰學的這張糜子面兒乖嘴?你知道不知道我頂討厭溜尻子的小人!你要是再說這些舔尻子撓腳心地話,我把你馬上扭到聯保所去,這兒正征一茬壯丁哩!」三蛙嚇得轉過身又跪下了,聲音都抖顫著:「好爺哩我沒啥瞎心。俺爸俺媽教我出門嘴學乖點……」鹿子霖說:「我的長工可不要乖嘴軟舌頭。你的嘴能不能學硬?能學硬了跟我走,硬不了嘛,你就滾蛋!」三娃連連應諾:「學乖不容易學硬好辦。我再不說騷情話了。」鹿子霖說:「你先站起來。我想當場試驗你一回。」三娃站了起來侍候著。鹿子霖說:「你罵我一句。你揀最難聽的話罵。你想怎麼罵就怎麼罵。罵吧——」三娃一聽就愣住了:「大伯,我咋能平白無故罵你哩?」鹿子霖脖子一仰朗然笑了:「我一天從早到晚盡聽奉承話騷情話,耳朵裡像塞滿了豬毛,倒想聽人當面罵我一句哩。罵吧三娃——」三娃嗅到一股酒氣,想到這人肯定喝醉了,他要當真罵了,他酒醒後還不把他捶死?於是說:「大伯,你另換一樣試驗我的方子吧,我一定做到。」鹿子霖往前走了兩步躬下身來,把臉拱到三娃胸前:「你抽我兩個耳光子!」三娃大驚失色,不由往後退了兩步,心想這人不是瘋子就是魔鬼,幾乎嚇得魂不附體,下意識地往後瞅瞅,尋找逃跑的路徑,盤算逃跑的機會。鹿子霖卻哈哈大笑著仰起頭:「不是不敢吧?那好,我再說第三件掏出你的傢伙來給我臉上尿一泡——」三娃子聽罷「媽呀」叫了一聲扯腿就跑。鹿子霖躍起一步就拽住了他的後領:「我費了這麼些唾跟你磨牙,你連我一件事部做不到還想逃跑?我馬上把你送到聯保所去。」三娃子蹲下身子雙手捂著臉悲哀地哭起來。鹿子霖急了就罵起來:「你哭你媽個屁!我沒打你罵你,叫你罵我打我尿我淨佔便宜你還哭!憑你這號癡熊鱉蛋賤胚還想給我當長工?」三娃子哭喪著聲兒哀求:「大爺,我不敢纏你了,你放我走。」鹿於霖眼一瞪冷笑著:「要來要走都由你了?沒有那麼容易。我今日個要把你變成個歪熊靈種硬蛋高貴胚子。就是罵、打、尿那三樣兒,你任選一樣。站起來——」三娃抖抖索索站起來說:「大伯,你先罵我打我尿我吧?」鹿子霖說:「甭囉嗦!我讓一步,我閉上眼。我知道我睜著眼閻王也不敢罵我。」三娃子豁出來了,聚足了氣跳起來,「啪」地一聲抽了鹿子霖一記耳光,以腳落地時罵出一句:「我日你媽!」隨之就凝固地上等待自己的未日。鹿子霖睜開眼睛笑了:「打得好也罵礙好哇三娃!好舒服呀!再來一下,讓我那邊臉也舒服一下。」說著閉上眼睛把那邊臉轉到三娃迎面。三娃想著反正已經豁出去了,掄開巴掌又抽一下,跳起來罵:「我日你婆!」鹿子霖猛然撲上來把三娃攔腰抱起來,在原地轉了一圈哈哈哈笑著又扔到地上,說:「小夥子有種!」三娃子懵懵地站著。鹿子霖一隻胳膊摟住三娃的脖子往前走,竟然哭了說:「三娃,你不知道哩!俺祖先就是挨打受氣的角色!我咋也嘗不來挨打挨駡是個啥滋味兒,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三娃怎麼也解不開這個瘋子這個醉鬼的意思,卻應酬道:「明白,我明白。」鹿子霖並不相信地瞪起眼睛:「你明白個啥子!我活到這歲數還沒全明白,你牙沒紮齊的小犢羔子明白個啥……」

  從鹿子霖往上數五輩,鹿家的日月已經破落到難以為繼的谷底,兄弟三個有兩個都出門給財東熬長工去了,剛剛十五六歲的老三是靠討吃要喝長大起來的,原上遠近的大村小莊的男人女人幾乎沒有不認識這個孩子的。他沒學會走路是由母親抱著討飯的,學會了走路就自己去討飯了。他褲帶上系著一隻鐵馬勺用來接受施捨,吃完了在水渠涮一涮又系到褲帶上,人們不記得他的名字,就叫他馬勺娃或勺兒娃。有一晚,長年累月癱在炕上不能翻身也不能動腿的父親對他說:「你現在不能要飯吃了。你小著要飯人家可憐你給你吃,你而今長大了再要飯人家就罵你哩!去——自己掙飯吃去!」自己掙飯吃就是像大哥二哥一樣熬長工。馬勺娃聽了點點頭,第二天天未明出了門再沒回家,原上人誰也看不到那個倚著街門攥著馬勺的孩子了。

  馬勺娃避開熟悉的村莊和熟悉的原上人下了北邊原坡,在滋水川道陌生的村莊陌生的人家繼續倚靠陌生的門板,沿著滋水彎彎曲曲的河道走下去。有一天走進城門樓子就驚奇地大叫起來,「城裡比原上好多了!」他不需再哀求任何人,只需瞄準飯館裡進餐的對象,把他們吃剩的麵條包子或肉萊扒進馬勺就是了。他隨後被一家飯館雇用燒火拉風箱洗碗刷盤子。坐在灶鍋下拉風箱時,爐頭卻一邊炒菜一邊又用蘸著汕花調料的小鐵勺子敲他剛剛揚起的腦袋;開頭用勺背敲,後來就用沿子敲,有兩次就敲出了血來。他咋也不明白燒人拉風箱為哈不准抬人揚臉?還以為是炊飲熟食行道的規矩,於是終於記住了就只顧悶住頭燒火,在爐頭減了「熄火』的間隙裡仍然低垂著腦袋。有一天,他突然茅塞頓開終於想明白了,爐頭是怕他得了手藝才不准他揚頭看各種炒菜的操作過程。

  勺娃弄明白了這個隱秘,反倒滋長起野心來了。媽的,你不敲我腦袋我還沒想到學手藝哩!於是他就變得殷勤了;早上給爐頭打洗臉水倒尿盆,晚上又打洗腳水提回尿盆;給爐頭洗衣裳逮蝨子捶背揉腿:剛一瞅見爐頭摸煙袋,就把火兒吹紅遞到他臉前。爐頭一聲不吭接受他所有殷勤周到的侍奉,依然用勺子毫不手軟地敲他從灶鍋下揚起的腦袋,絕不允許他偷瞅一眼炒鍋裡的菜饌由生變熟的奧秘。這樣的打雜活兒幹了一年多,為爐頭無償服侍了一年多,馬勺娃燒火抹桌子端盤刷碗的技藝完全精通,炒菜的手藝卻仍然等於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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