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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〇


  朱白氏對兒媳說:「等斷了奶,你就把娃兒給我。」婆媳倆坐在陽婆下敘叨起家常,懷仁和懷義坐在一邊時不時地插上一句,時光在悠長的溫馨的家庭氣氛裡悄悄流逝。冬陽一抹柔弱的陽光從院子裡裡收束起來,牆頭樹梢和屋瓦上還有夕陽在閃耀。朱白氏正打算讓兒媳把孩子抱進屋子坐到火炕上去,忽然看見前院裡騰起一隻白鹿,掠上房檐飄過屋脊便在原坡上消失了。那一刻,她忽然想到了丈夫朱先生,臉色驟變,心跳不住,失聲喊起來:「懷仁懷義快去看你爸——」懷仁懷義相跟著跑到前院去了。朱白氏驚魂不定心跳仍然不止,接著就聽見前院傳來懷仁懷義喪魂落魄的哭吼。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倒不展望跳了,對驚詫不安的兒媳說:「你爸走了。他剛才說『剃完了我就該走了』。我們都沒解開他的話。」

  朱先生死生。懷仁率先跑到前院,看見父親坐在庭院裡的那把破舊籐椅靠背上,兩臂搭倚在籐椅兩邊的扶攔上,剛剛剃光的腦袋倚枕在籐椅靠背上,面對白鹿原坡。他叫了一聲「爸」,父親沒有搭理。懷義緊跟著趕到時也叫了一聲「爸」,父親仍然沒有應聲。兄弟倆的手同時抓住父親的手,那手已經冰涼變硬,便哇啦一聲哭吼起來。朱白氏和兒媳:「這陣兒還能哭?快去搭靈堂。」

  靈堂搭在朱先生平日講學的書堂裡,併攏了三張方桌,朱白氏就指點兒子們把朱先生抬進去。兩個兒子從兩邊抓住籐椅的四條腿,就把父親抬走了,然後小心翼翼地扶上方桌躺下。朱白氏抱來了早已備置停當的壽衣,立即抓緊時間給朱先生換穿;一當通體冰涼下來,變硬的胳膊和腿腳不僅褪不下舊衣褲,壽衣也套不上去。書院遠離村舍,沒有鄉親族人幫忙。脫掉棉衣和襯衣,兒媳看見阿公赤裸的胸脯上一條一條肋骨暴突出來,似乎連一絲肌肉也看不見,骨肋上就蒙著一層黃白透亮的皮;棉褲和襯褲抹下來,兩條腿也是透亮的皮層包裹著的骨頭,人居然會瘦到這種地步,血肉已經完全消耗煎熬殆盡了。兒媳瞥見阿公腹下吊的生殖器不覺羞怯起來,移開眼睛去給阿公腳上穿襪子,心裡卻驚異的那個器物竟然那麼粗那麼長,似乎聽人傳說「本錢」大的男人都是有血性的硬漢子,而那此「本錢」小的男人都是些軟鼻膿包。朱白氏察覺到了兒媳的回避舉動,平穩而又豁朗地說:「你先把腿給抬起來穿褲子,襪子最後再穿。」兒媳得到鼓勵,就抬起阿公的腿腳,朱白氏麻利地把襯褲和棉褲給穿上去了……從頭到腳一切穿戴齊整,朱白氏用一條染成紅色的線繩拴束雙腳時,發現朱先生的兩條小腿微微打彎而不平展。她使勁揉搓兩隻膝蓋,以為是在籐椅上閉氣時雙腿彎曲的緣由,結果怎麼也揉撫不下去。朱白氏猛乍恍然大悟,對兒媳叫起來:「啊或呀,給你爸把襪子穿錯了!」隨之顛跑著到後院居屋取來一雙家織布縫下的統套襪子,讓兒媳脫下錯穿的那雙白線襪,換上統套布襪,朱先生的雙膝立時不再打彎,平展展地自動放平了。朱白氏對兒媳說:「你爸一輩子沒掛過一根絲綢洋線,從頭到腳從裡到外,都是我紡線織布做下的土布衣褲。這是白洋線襪子,是靈靈那年來看姑父給他買的,你爸連一回也沒上腳。剛才咱們慌慌亂亂拉錯了,他還是……」兒媳聽罷大為驚異。

  懷仁支使弟弟懷義到縣城去購置香蠟陰紙和供果,自個這才抽出身來走進父親的書房,果然看見桌面上用玉石鎮紙壓著一紙遺囑,下附的日子卻在此前七日。懷仁看了遺囑的內容更加驚詫:

  不濛濛臉紙,不用棺材,不要吹鼓手,不向親友報喪,不接待任何弔孝者,不用磚箍墓,總而言之,不要鋪張,不要喧嚷,儘早入土。

  懷仁拿著這張遺囑,又奔進靈堂呈給母親:「我的天呀,俺爸咋給我出下這難題!」朱白氏看了遺囑卻不驚奇:「你爸圖簡哩,你可覺得難?」她看了遺囑下端附注的時間,正好是丈夫給八位同仁送完縣誌的那一天。那天晚上,朱先生睡下以後就對她說起了自己死後安置的事情,不要吹鼓手,是他一生喜歡清靜而忍受不了吵吵鬧鬧;不要裝棺木不要蒙臉紙,是他出自于在自然豁亮暢快的習性而難以忍受拘蓋的限制。朱先生問妻子描述出來為自己設計的墓室,不用磚,只用未燒的磚坯箍砌墓室;墓室裡盤壘一個土炕,把他一生寫下的十部專著捆成枕頭,還有他雕刻的一塊磚頭,不准任何人撕開包裹的牛皮紙,連紙一起嵌到墓室的暗室小洞口。朱白氏當時並不在意:「沒災沒病活得好好的,卻嘮叨這些奇事!」朱先生笑而不答。朱白氏看見遺囑就印證了那晚的談話,包括叫來兒子兒媳吃團圓飯,包括剃頭,包括尋找黑髮,甚至當著兒子兒媳的面把她叫媽……全都證實丈夫對自己的死期早已有預測。朱白氏對兒子懷仁說:「就按你爸給你的遺囑去辦。」

  懷義買回了祭物,兄弟倆把點心石榴等供品依樣擺置到靈桌上,然後由懷仁髮蠟焚香。懷義在瓦盆裡點著了陰紙,最後就迫不及待地跪伏到靈桌下盡情放開喉嚨吼哭起來。兒媳上罷一炷香後叩拜三匝,坐在靈桌旁側的條凳上抑揚頓挫地拉開了悠長的哭腔。小孫子在大人的忙亂中被丟棄在火炕上,已經哭叫得嗓音嘶啞,朱白氏偎貼著小孫子的臉,淚珠滾滾卻哭不出聲,待兒子們哭過一陣子,她就堅決地制止了他們繼續哭下去,指令二兒子懷義在書院守靈,讓老大懷仁和媳婦回朱家去安排喪葬事項。打墓自然是繁雜諸事中最當緊的事情,需得明日一早就動手破土;靈柩也得及早發落回家,下葬之前必須讓朱先生的靈魂在祖居的屋院裡得到安息。其餘諸事須得一一相機安排,總的原則是遵照朱先生的遺囑行事。懷仁和媳婦抱著孩子即刻起程回老家去了。

  朱白氏和兒子們嚴格遵守朱先生的囑言,儘管未向任何親戚朋友報喪,朱先生的死訊仍然很快傳開。首先是懷義到縣城購買祭物傳到縣城,隨後是懷仁頭上的一條白孝布作了詔示。從當天晚上起,白鹿書院就開始有人來弔孝。朱白氏讓兒子懷義守在靈前,自已走出書院大門,讓懷義從裡頭插死門閂,對一切前來弔孝的人都一律謝絕,並不斷地申述丈夫的囑言。弔孝者的悲痛得不到宣洩,甚至對朱白氏不近人情的行為激憤起來,人們不願輕易離開便聚集起來,形成一種巨大的洶湧的氣勢。朱白氏在感到支撐不住時,撲通跪下去向眾人告饒。人們再不好勉強,紛紛撫著大門、撫著牆壁、撫著柏樹放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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