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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第二天早飯後,白孝文竟然真的來到書院。朱先生說:「誰說嶽維山說話不算話?這回這事辦的好利落。孝文,你把錢掏出來數一數。」白孝文恭敬地從布袋裡掏出一摞摞用紙封著的銀元:「一摞五十,一共十摞,統共五百塊。」朱先生做出貪婪的財迷口氣說:「你把那些摞子都拆開,給我一個一個當面數清白。我要一個一個檢驗是不是假貨。而今假貨比真貨還多!」白孝文殷勤小心地解開一摞摞銀元的封皮紙,在兩隻手掌裡碼數著,銀元互相碰撞的聲音清亮純真。白孝文說:「姑父,沒錯兒,整五百數兒。」朱先生盯著孝文說:「你們那位岳書記是個傻瓜不是?」白孝文笑說:「岳書記精明得很。姑父你在說笑話?」朱先生說:「他掏這麼大價錢買我一紙空文,不覺得蝕本?」孝文說:「岳書記很看重姑父的聲望。」朱先生又搖頭了:「我要是真有聲望,那他出的這價碼又太小了!五百塊現洋能買下我這個大先生的大聲望嗎?」白孝文連忙說:「我也覺其太少。我回去再給岳書記說說。」朱先生突然歪過頭:「其實我連一個麻錢也不值。岳書記的買賣爛包了。」白孝文說:「姑父盡說笑話。你把聲明底稿給我吧,岳書記對這事抓得很緊。」朱先生仰起脖子淡淡地說:「我還沒寫哩!」白孝文說:「姑父,你說個確切時間,啥時候能寫成?我再來取。」朱先生說:「你來時再帶兩個團丁,甭忘了拿一條麻繩。」白孝文不解地問:「帶那做啥?」朱先生平靜地說:「你們在一個窩裡咬得還不熱鬧?還要把我這老古董也拉進去咬!你快裝上現洋走吧!你給岳書記說,五百大洋買我這根老筒子槍的買賣爛包羅……」

  朱先生對黑娃敘說完這件不尋常的事,接著說:「我把看守大門的張秀才也打發回去了,只剩下我光獨一個了。我從早到晚坐在院子裡等著人家來綁我,大門都不上關子。你剛才進來,我還以為孝文領著團丁綁我來了呢!」黑娃默然無語地搖搖頭,隨後把話題岔開:「先生請你再給我指點一本書。」朱先生說:「噢!你還要念書?算了,甭念了。你已經念夠了。」黑娃謙恭地笑著:「先生不是說學無止境嗎?況且我才剛剛入門兒。」朱先生說:「我已經不讀書不寫字了,我勸你也甭念書了。」黑娃疑惑地皺起眉頭。朱先生接著說:「讀了無用。你讀得多了名聲大了,有人就來拉你寫這個宣言那個聲明。」黑娃悲哀地說:「我只知你總是向人勸學,沒想到你勸人罷讀。」朱先生說:「讀書原為修身,正已屠能正人正世;不修身不正已而去正人正世者,無一不是盜名欺世;你把念過的書能用上十之一二,就是很了不得的人了。讀多了反而累人。」黑娃不再勉強先生,又把話題轉移:「有一句話要轉告先生,兆鵬走了。」朱先生表現詫異的神情:「到哪裡去了?」黑娃:「延安。」朱先生隨口說:「唔!歸窩兒去了。」

  黑娃從坐著青石凳站起來,從腰裡襯衣口袋掏出一本書來說:「兆鵬走時讓我送給你,是毛澤東寫的。」朱先生瞅了一眼就擺擺頭:「我剛才說過,不讀書不寫字了,誰的書我都不讀了。」黑娃說:「這書我看了,寫得好。先生可以瞭解毛家的治國策略。」朱先生說:「毛的書我看過,書是寫得好,人也有才。可孫先生也有才氣,書同樣寫得好,他們都是治國興邦的領袖。可你瞅瞅而今這個雞飛狗跳牆的世道,跟三民主義對不上號嘛!文章裡的主義是主義,世道還是兵荒馬亂雞飛狗跳……」黑娃悄聲說:「聽說延安那邊清正廉潔,民眾愛戴。」朱先生說:「得了天下以後會怎樣,還得看。我看不到了,你能看到。」黑娃鬥起膽子問:「先生依你看,他們能得天下不能?」萬萬料想不到,朱先生斷然肯定:「天下註定是朱毛的。」在黑娃的印象裡,朱先生掐指算卦總是用一種隱晦朦朧的言辭,須得問卜者挖空心思去揣測,從來也不給人直接做出有與無是或否的明確判斷,何況如此重大的國家未來局勢的預測?於是陡增了興趣和勇氣:「先生的憑證?」朱先生輕鬆地說:「憑證擺在人人面前,誰都看見過,就是國旗。」黑娃奇怪地問:「國旗?」朱先生爽朗地說:「國旗上的青天白日是國民黨不是?是。可他們只是在空中,滿地可是紅嘛!」黑娃醒悟後驚奇地叫起來:「這個國旗我看了多少回卻想不到這個……」朱先生也哈哈笑起來:「兆謙呀,你只作耍笑罷了。這是我今生算的最後一卦。」

  黑娃仰慕地瞅著朱先生,老人的頭髮全部變白,像一頂雪帽頂在頭上;眉目上豁朗透亮,兩隻眼睛澄如秋水平靜碧澈;瘦削的臉頰上,通直的鼻樑更加突兀高聳;鼻翼和嘴角兩邊的弧形皺折從長到短依次遞減,恰如以口為中心往兩邊蕩開的水紋;兩隻耳輪也變得透亮,可以看見纖細的血管;整個面部的膚色顯現出白皙透亮的奇異色澤,像是一條排泄淨盡穢物正要上蔟吐絲網繭的老蠶。黑娃誠懇地說:「先生的頭髮白完了,白得奇快。我上次來還沒有……」朱先生柔和地笑了:「蠶老一時嘛。」黑娃再三叮囑朱先生保重:「我過一段再來看先生。」朱先生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嗔怒說:「免了吧,你甭來了。你再來我就不理識你,不跟你說話了。」

  第二天午飯後,石印館老闆送來十套剛剛印出的《滋水縣誌》。藍色硬質紙封皮,二十九卷分裝成五冊。朱先生接住散發著墨香氣味的志書,折膝跪拜在地:「請受愚夫一拜。」石印館老闆慌忙攙扶起朱先生,嚇得臉都黃了:「天爺爺,我這號谷家弟子咋受得起!」朱先生潛然淚下:「我在這世上的最末一件事辦成了,我就等著書出來哩!」

  那一天,朱先生走進縣府,新任的縣長認不得朱先生,朱先生也不認識縣長。因為國事頻仍,新來滋水的大官小吏多已不再拜望本縣賢達紳士,一來就投入急如星火的征糧征捐征丁的軍務大事當中。新任縣長姓鞏,臉上有稀稀拉拉幾粒麻點,一看見朱先生,劈頭就問:「你是哪個聯保所的?壯丁征齊了沒?」朱先生笑笑說:「我不在聯上,也沒在保上,我在書院編縣誌。」鞏縣長自覺鬧下誤碼會:「那你去編你的縣誌,到這兒亂串啥哩!」朱先生說:「縣誌編完了要付印,給編纂先生的工錢也該清了,請你給撥一點經費。」鞏縣長脖子一仰:「哪裡有錢呀?」朱先生說:「用不了多少錢,少買兩杆槍就足夠了。」鞏縣長瞪大眼睛問:「你說這話味氣怪怪的,倒像是共匪的口氣?」朱先生笑著說:「鞏縣長快甭說傻話,共產黨要聽見你這話該興蹦了!」隨之用求乞的聲調說:「你指縫松一下漏幾個零錢給我印書,不過少買兩杆槍嘛!」鞏縣長已不耐煩:「你閑得沒事幹啦,編什麼縣誌!也不睜眼看看時勢?你快走吧,我還忙著!」朱先生紅著臉說:「你把轟出房子,你真是個好縣長。我還沒給人攆過,今日真是萬幸!」

  朱先生還不死心,於無奈中找到石印館,對老闆說:「你算一下得多少錢?」老闆說:「我印先生的書不賺錢,過去印過幾回不賺,這回還不賺。可當今紙張油墨都漲得翻了幾個筋斗了。」朱先生說:「我只印十本,你算算吧!」老闆仍然不不摸算盤不算帳:「印的越少越賠錢。」朱先生便向老闆學說了被鞏麻子轟攆出來的恥辱,特意說明此稿凝聚著九位先生多年心血,是一部滋水縣最新資料的集結,生怕火燒水淋鼠啃失傳了,現在印出十本留下底本,等到太平盛世時再擴印。朱先生說:「你不算帳也好。你算了也是白算。我手裡沒錢。我伐書院一棵柏樹送你百年之後作枋板,在我乍是頂賬,在你算是義舉。」老闆左手一揮,就顯得乾脆豪:「不說了,啥話也不說了,我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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