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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民國政府在白鹿原徵收的十餘種捐稅的名目創造了歷史之最。那些不是一次性的,而是由一年一次增加到一年兩次甚至三次;不要說一般農戶傾家蕩產了也無法抵義,即使富裕農戶也招架不住。百姓們根本不再相信有關這些捐稅的必要性緊迫性和合法性的說詞,由最初的竊竊私怨到聚眾公開謾駡。有人在白鹿鎮十字街道上發現一個畫寫著田福賢模樣和名字的煮熟的雞蛋,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裡都紮著鋼針,很快被往來的人踩成粉末。詛咒的對象由本原的田福賢逐漸升級到滋水縣縣長和縣黨部書記岳維山,隨後一下子就上升到中國最高統治者頭上,白鹿鎮街心十字道又一次發現畫著蔣介石臉譜的煮熟的雞蛋,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同樣紮著一支支鋼針……

  賣壯丁這個職業便應運而生。最早被抽丁當兵的壯丁,根本不以為進行這場戰爭對自個有任何好處,尤其是目睹了同伴僵死的屍首就紛紛開了小差回到原上;有的回來後被田福賢的保丁抓住又捆縛送入軍隊。他們已經有了進出軍隊的經驗,往往在開戰場的半路上就尋機逃走了;一來二去,他們已經精通此路,於是就自告奮勇賣起自身來了。他們把賣得的現洋交給父母或妻子,讓他們去糴糧食,自己就走進聯保所準備開拔,多則十天半月,少則三五天,他們毫髮未損,又重新出現在村巷裡。他們越賣越精,越賣越滑,迫使押解他們的軍人不得不動用繩索把他們一個個串結起來押上戰場。這無疑是自欺欺人的更加愚蠢的措施,被捆縛了手臂的士兵無法捉槍打仗,一旦解開繩索,他們逃跑的自由和機會就同時到來,一個靠繩索捆綁的士兵所支撐的政權無疑是世界上最殘暴的政權,也是最虛弱無能的政權……

  鹿子霖被釋放出獄回到白鹿村。他走過村巷時沒有遇見一個族人鄉党,徑直走到自家屋院門前時,幾乎認不出來了。那座漂亮的在白鹿村獨一無二的門樓沒有了,從白孝文手裡買下來從白嘉軒房址上拆遷搬來的門房也沒有了,做為門樓門墩的兩青石雕刻的獅子歪倒在廈屋的山牆根下,拆除房屋的地址上冒出來的椿樹苗子已經竄過圍牆了。鹿子霖垂手駐足站在打碎的瓦片和殘斷的葦箔地上,想到了從白嘉軒家拆除房屋的情景。女人鹿賀氏從上房裡屋出來,走到臺階上瞅見了站在廢墟上的男人,顛著一雙小腳跑出二門時幾乎栽倒,重新站穩之後就說:「他爸,你甭難受,門樓門房是我為救你賣的。」鹿子霖朗聲說:「你賣得對,賣得好!這房嘛,不就是買來賣去的一碼小事喀!」

  「你不記得朱先生說的一句話了?『房是招牌地是累,攢下銀錢是催命鬼!』咱而今沒招牌沒累也沒催命鬼了,只要你渾渾全全回來就好。」鹿賀氏一邊倒茶遞煙,一邊給男人解心寬。鹿子霖在家主事的那麼些年月裡,這個家庭的內務和外事都不容她添言,她的職能只是撫養兩個兒子。兆鵬和兆海小小年紀被丈夫送到遠離家屋的白鹿書院去念書,她就在惶寂中跪倒在佛龕面前了,早晚一爐香。後來她的興致又集中到趕廟會上,方圓幾十裡內的大寺小廟的會日她都記得準確無誤,不論颳風下雨都要把一份香蠟紙表送到各路神主面前。她起初不過是出於自己的興趣,不無逛熱鬧尋開心的成份,後來就變成一種迫切擬心理需要而十分虔誠了。她默默地跪倒在佛爺觀音菩薩藥王爺關帝爺馬王爺面前,祈禱各路神主護佑兩個時刻都處在生死交界處的兒子……鹿子霖被押監,須得她自作主張的時候,鹿賀氏表現出了一般男人也少有的果決和幹練,她不與任何親戚朋友商量,就把老阿公和鹿子霖藏在牛槽底下牆壁夾縫和香椿樹根下的黃貨白貨挖掏出來,把拭淨了綠斑的銀元和依然黃亮的金條送給那些掐著丈夫生死八字的人,她不僅沒有唉聲歎氣痛心疾首,反而獨自開心說:「我說嘛,把這些東西老藏著還不跟磚頭瓦碴一樣?而今倒派著用場了。」她接著賣牲畜賣田地,又賣了門樓和門房,辭退了長工劉謀兒,把所有錢財一次又一次間接或直接送給法院法官,縣府的縣長以及獄卒,只有送給縣黨部書記岳維山的一塊金磚反彈了回來。只要鹿子霖一天還蹲在縣監獄的黑屋子裡,她就準備把這份家產賣光踢淨,直到連一根蒿草棒子也不剩的地步。「我只要人。」她的主意既堅定又單純,絲毫也不瞻前顧後左顧右盼,儘管這個男人有過最令女人妒恨的風流勾當,但這個家庭裡不能沒有鹿子霖。她的小兒子已經戰死,大兒子尋不見蹤影,要是再沒有鹿子霖,她還有什麼活頭兒?無論在白鹿村乃至整個白鹿原上,她相信鹿子霖的半拉屁股比她的整個臉面還要頂用。她像往昔裡四處求神拜佛一樣,終於感動了國民政府的諸路神主,救回了男人鹿子霖。四處奔走搭救男人的社會活動開闊了她的眼界,也改變了她的氣性,她甚至使鹿子霖吃驚地說:「整個滋水縣凡我求拜過的神神兒,只有岳書記是一尊不吃素不吃葷的真神。」

  鹿子霖對妻子的解釋不感驚奇,淡淡地問:「你把門房和門樓賣給誰家了?」鹿賀氏說:「反正是賣,賣給誰家都一樣。」鹿子霖說:「那倒是。我不過想知道誰買了我的房就是了。」鹿賀氏說:「還能有誰買得起?白家孝文在保安團幹闊了,正好……」鹿子霖聽了不僅不惱,反而嗤地一聲笑了:「我說嘛,這房子買來賣去搬來了又給拆走了……就那一碼子事喀!」他想起當初從白家宅基上拆房的壯舉,又覺得可笑了,對於白家重新把這幢房子遷回而現顯的報復意味也覺得可笑了。「不就是遷來搬去那一碼子事喀!」鹿子霖在監獄蹲了兩年多,對一切國家家事的興頭兒都喪失殆盡了。兩個兒子一個死了,一個飛了,連一個後人也沒有人,縱有萬貫家財又有何益?如果自己悶死在這長年不見天日的號子裡,鹿家當即就徹底倒灶了。他對妻子說:「你還留下二畝地沒有?」鹿賀氏說:「就留下水車井那塊地沒賣,我不忍心賣了你安的水車。」鹿子霖的心猛的跳彈起來:「噢喲,好好好!留下這幾畝水地夠你我吃一碗飯就成喀!」

  到天黑時,開始有本族本村的族人鄉党來看望鹿子霖。他們多是一些年長的老者,零零散散地走來問一聲安,接著便悲戚地訴說起抓丁派捐的苦楚,大聲咒駡本村繼任的保長、本聯的聯保主任以至蔣委員長全是一杆子不通人性的畜牲;對比起來,鹿子霖當鄉約和後來當保長的那些年月真是太好了。鹿子霖得悉了自己離開白鹿村以後的重大變化,也得到了一些心理安慰。這種鄉親情誼的看望持續了三天,包括鹿家在原上的新老親戚也都繼來看望過了,鹿子霖已經不耐煩一次再一次向他們複述自己的冤情。到第三天晚上,白嘉軒拄著拐杖來了,他進門就扔掉拐杖抱緊雙拳:「子霖兄弟,我向你賠情謝罪,不該乘人之危買房拆房。」鹿子霖仍然淡漠地笑笑:「世上的房子就是我搬來你再遷去那一碼小事喀!」鹿賀氏說:「哥呀!你快坐下。賣房的事是我尋你要賣,不是你尋我要買嘛!你買了房,我得了錢才救下人來,我該感你的恩哩!」白嘉軒坐下來說:「接我的法程,咋也不能買你的房。孝文插手要買,我擋不住人家,子大不同父喀!再說——」白嘉軒坦誠地說:「孝文那年把房賣給你,而今是想撈回面子哩!雖說他是我的兒,我也要向你戳破這一層!」鹿子霖對這幢房子已不大感興趣:「嘉軒哥,我坐了一回監,才明白了世事,再沒爭強好勝的意思了。我把孝文的房買來傷了白家的面子,孝文再買回去傷一傷鹿家面子,咱們一報還一報也就頂光了。」白嘉軒慨歎說:「現時還提那些陳穀子爛米弄啥嘛!而今這世事瞎到不能再瞎的地步了……」鹿子霖說:「瞎也罷好也罷,我都不管它了,種二畝地有一碗糝子喝就對哩!」白嘉軒看著鹿子霖完全是一幅看透世事的平淡神情,心裡倒真誠地同情起來,處於鹿子霖這種孤單無後的家庭境地,再心強的人也鼓不起精神來。他告辭出門時候說:「甭光悶在屋裡,閑了到我那兒去坐坐。」

  直到他回家來的第六天,仍然不見田福賢來看他,鹿子霖自言自語地嘲笑說:「世上除了自個還是自個,根本就沒有能靠得住的一個人。」田福賢是他許多年來的莫逆之交,居然在他蹲了兩年多監獄回來後不來看一看,未免太絕情了。然而他也不太上氣,種二畝地喝包穀糝子的光景,與田福賢來往與不來往關係不大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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