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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孝義對孝武把他和兔娃分開的分工無法接受,就去找父親申辯。白嘉軒說:「是我叫你轉磨道的。」孝義愣了一下瞪了瞪眼。白嘉軒依然平穩地說:「你要成家了。成了家你就是大人,不是碎娃了。得在磨道裡磨磨你的野性子。」

  孝義就從早到晚日復一日囚在磨房裡,跟著黃牛或紅馬的屁股,攬起磨臺上磨碎的麥粉,再倒進籮櫃,然後就搖起搖把,咣當咣當單調的聲音磨得耳朵都木了。鹿三走進來,木然地攥住搖把說:「你出去耍耍。」倔拗的孝義把鹿三推出磨房門說:「我準備在磨道裡把我磨成你。」

  白嘉軒沉靜地把握著各路準備事項的進展。在他看來,娶媳婦不是完成一項程序,而訂親才是費心勞神的重要環節;能否給兒子娶回來一個合適的配偶,關鍵不在娶親而在訂親。白嘉軒閒時研究過白鹿村同輩和晚輩的所有家庭,結論是所有男人成不成景戲的關鍵在女人。有精明強幹的男人遇著個不會理財持家的女人,一輩子都過著爛光景;有仁義道德的男人偏配著個粘漿子女人,一輩子在人前頭都撐不起筒子;更不要說像黑娃拾爛菜幫子一樣掇下的那種貨色了,黑娃要是有個規矩女人肯定不會落到土匪的境地。他給孝義訂親時偏重考慮的是兒子的脾性,得選擇一個既有教養,而且要稍微活泛一點的女子,意在彌補孝義倔拗的天性。從媒人介紹的五六個對象中反復對比鑒別,白嘉軒瞞著媒人托親措友打聽探詢,最終定下西康村的一個女子。在這個女子用小推車推著她媽到冷先生的中醫堂就診時,白嘉軒在內室親眼觀察了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之後,才拍了板,把糧食灌齊,把棉花紮成捆交給了媒人。白嘉軒心裡十分滿意,這是三個兒媳婦最稱心最完美的一個。給孝文訂親時,主要考慮到家裡急需幫人,因而給孝文訂下了一個比孝文大兩歲的壯實女子,但其餘備方面很是一般;給孝武訂親,原是冷先生托人提出願結親家,他已經沒有再選擇的餘地,不過這媳婦還算不大走樣顧得住場面,只是不大精靈;只有給三兒子孝義訂下的這個媳婦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女子。

  正月初三舉行的婚禮鼓舞起整個村莊的熱情。這是瘟疫結束後第一頂在村巷裡閃顛的花轎,嗩呐奏出的歡樂樂曲沖散了死巷僻角的淒冷,一種令人激蕩的生命的旋律在每個人心頭震響。因為是德高望重的族長兒子完婚,白鹿兩姓幾乎一戶不缺都有人來幫忙,鹿子霖成為這場婚禮的當然的執事頭。他清明又灑脫,把整個婚禮指揮得有條不紊秩序井然,他不時與當執事的男人和幫忙的女人調笑耍逗,笑聲顯示著熱烈和輕鬆。白嘉軒作為主人,不宜指撥任何人,裡裡外外只能依賴執事頭兒鹿子霖,他起始就對鹿子霖說:「哥把全套交給你了。」鹿子霖說:「你放心吸水煙去!我今日碰到喝一盅的好機會咧!」

  這場婚娶儀式最不尋常的是朱先生偕夫人的到來。朱白氏陪著母親自趙氏有說不完的話題,朱先生被白嘉軒迎接到上房西屋自己的寢室就坐,這兩個人坐到一起向來沒有寒暄,也沒有虛於應酬的客套和過分的謙讓,一嘬茶水便開始他們想說的實事。朱先生不吸煙不喝酒,抿了一口淡茶:「孝文想回原上來。」白嘉軒沒有應聲。

  臘月根上正籌備這場婚事的最後階段,白孝文曾指使兩個保安隊兵丁帶來了一摞銀元,並有一封家書,就他將在正月初一回原來給奶奶和父親拜年,順便參加三弟的婚禮,那一摞銀元算是對小弟的一份心意。白嘉軒看罷信又把信瓤裝進信封,連同那一摞銀元一起塞到他的手裡說:「誰交給你的,你再交給誰。」即不問兩個保安隊兵丁喝不喝水,更談不到管飯吃,拄著拐杖走到院子,對著廈屋喝道:「孝武送客。」

  白嘉軒吸罷一袋水煙,做出與已無關的神態說:「他回原上由他回嘛!我沒擋他的路喀!」朱先生不由得自失地笑笑,白嘉軒還是鑽了他的話裡的空子,因為孝文已經分家另過,而他自己的家早已被鹿子霖賣去拆掉了,白孝文在原上根本就沒有家。朱先生說:「他想回來給你認錯,也想給他媽上墳。」白嘉軒這才明白了似的悟歎:「噢呀,他是想進我的街門呀?」說著轉動一下突出的眼仁裝楞賣呆:「我不認識他呀!他給我認什麼錯?」朱先生並不驚奇,這是早就預料得到的磕絆,沉穩地說:「你不讓孝文回來,說不過去,於理不通。」白嘉軒說:「我早都沒有這個兒咧!」朱先生說:「可他還是你的兒。他學瞎,不認他於理順通,他學為好人,你再不認就是於理不通。」朱先生說到這兒就適可而止,把回旋的餘地給白嘉軒去思量,然後站起身來說:「我到村裡去轉轉。」剛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我忘了告訴你,孝文升營長了。」白嘉軒揚起腦愣了一瞬,扭一下脖子使勁地說:「他當上皇上也甭想再進我這門。」

  朱先生走出白鹿村,進入冬日淡淒的陽光照耀下的田野,薄薄的上層凝凍了的積雪覆蓋著田疇,麥苗凍僵變硬的稀疏的葉子從雪層裡冒出來。大片大片罌栗的幼苗匍匐在壟溝裡,覆蓋著一層被雨雪浸黃變黑的麥草。生長麥子的沃土照樣孕育毒藥。他再也沒有吆一犋杖昝煙苗的凜凜威風了。政府發了加征煙苗稅的政令,而不再強行禁煙了。煙田稅收趣禾田十倍以至幾十倍,可以增加縣府的銀庫;百姓初始驚恐,隨之便划算清裡外帳,「土」的價格隨著煙苗稅的暴漲而翻筋斗鬥爭的往上翻,種煙比種麥仍然有大利可圖,種煙的熱情不但得不到扼制,反而高漲起來。陰曆三月,原上已成為罌栗五彩繽紛的花的原野。朱先生躑躅在田間小路上獨自悲歎;飲鴆止渴!他為自己的無能感到悲哀,看到那大片大片蜷伏在殘雪下的煙葉無異于看到滿地蟄伏的小蛇……

  新婚祥和歡樂和餘音絛繞到雞叫三遍;貪圖新媳婦姣美臉蛋子的鬧房的小夥子們才最後離去,靜寂的村巷傳播著他們興猶未盡的狂放的笑聲。白嘉軒一家和遠路未歸的至親無話找話閑磨著時間,等待最後一撥耍媳婦鬧新房的人離去。白孝武關了街門,把弟弟孝義和剛剛露臉的弟媳喚到上房明廳,點燃了蠟燭。白嘉軒在劍桌前的椅子上坐著。孝義上香之後就叩拜祖宗,新媳婦白康氏豁開裙子,隨著孝義也跪下磕頭,優雅的拜叩姿勢令所有人動心。白嘉軒照例冷著臉朗誦家訓,那是從《朱氏家訓》裡節選下來的一段情粹詞章。最後由孝文領著媳婦逐個拜謁家裡的每一個成員。孝義走到白趙氏的椅子前說:「這是婆。」新媳婦爽甜地叫一聲「婆」就豁開裙子磕頭。白趙氏張著脫落了牙齒的嘴喜不自勝地說:「俺娃磕頭的樣式好看得很。」孝義又站到白嘉軒跟前:「這是咱爸。」新媳婦叫一聲「爸」再次表演磕頭的優美動作。及至給孝武兩口分別磕了頭,又給滯留家裡的親戚也叩頭之後,孝武媳婦就請示婆該煮合歡餛鈍了。白嘉軒猛然伸出一隻手制止了散夥的家人:「快去把你三伯請來。」孝武想到自己的疏忽,立即跑去找鹿三,鹿三早已鼾聲如雷,迷迷瞪瞪穿上衣褲被孝武牽著袖子拉到廳房裡,在閃爍的蠟燭前眯睜著眼。孝義說:「這是三伯。」新媳婦甜甜地叫聲:「三伯」又叩下頭去。白嘉軒又一次向家人尤其這對新人鄭重提醒一句:「你三伯是咱家一口人。」

  不管夜裡睡得多麼遲,一家人習慣自覺地恪守「黎明即起灑掃庭除」的《朱氏家訓》,全部早早起來了,儘管昨天晚上大人們實際只合了合眼,腳下被窩還沒有暖熱白嘉軒正地炕上穿衣服,只聽見庭院裡竹條掃帚掃地的聲響有別於以往,就斷定是新媳婦的響動。他拄著拐杖出西屋時,新媳婦撂下掃帚頂著帕子進來給他倒尿盆。白嘉軒蹲在孝義媳婦侍候來的銅盆跟前洗臉,看見三娃子孝義剛剛走出廈屋門來,那雙執拗的眼睛瞅人時有了一縷羞澀的柔和,斷定他昨夜已經經過了人生的那種秘密,心裡便默然道,老子給你娶下一房無可彈嫌的好媳婦。白嘉軒一邊用手中擦著脖頸一邊叮囑孝義說:「早點拾掇齊整起身上路。回門去學得活泛一點,甭總是繃著臉窩著眼……」

  孝義還陷在神秘的驚詫的餘波之中。吃罷合歡餛飩,他已經累得精疲力謁。三兩個丟剝了衣褲鑽進被窩,不及搖罷一籮面的功夫便迷糊起來。他對男女之間的事幾乎一無所知。白嘉軒的兒子都是這樣純潔,娶媳婦的新婚之夜也不懂其實際內涵,便照例倒頭睡下去,只是全新的被褥和枕頭反倒有一種舒適的陌生。朦朧中他的右臂被一個細膩的肌膚撫摩了一下,竟然石磨壓指似的從迷蒙中激靈了過來,便聞到一股異樣的氣息,似乎像母乳一樣的氣味,撩撥得他連連打了個噴嚏,引發出強烈的身體震動,撞碰了身旁那個溫熱的肉體。那一刻他才開了迷津,噴嚏剛過就轉過頭摟住了媳婦,頓然覺得自己此刻以前純粹是個只會拉車套車的傻瓜。她不僅不反感,反而依就他,這又使他大為驚奇,及至他腦子轟然一聲渾身緊抽起來,下身噴射過後,才安靜下來,被窩裡有一股類似公羊身上散發的腥臊味兒。這樣的噴射又反復了一次。及至他第三次瘋狂潮起的時候,她才把他導引到一個理想的福地。那一刻他又悟歎出來:僅僅在這一次之前自己其實還是一個傻瓜……他完成了第三次探索之後,她就披衣起身了。她穿戴整齊溜下炕沿的時候,他又潮起那種欲望,便抻住她的胳膊示意她脫掉衣服重新躺進被窩。她嘬嘬嘴笑笑,猛然彎下身在他臉上親了一口,轉身拉開門閂出去了……

  孝義在銅盆跟前蹲下來時已經平靜下來,在父親剛剛丟下布中的銅盆裡洗臉,對父親說:「我先跟免娃拉幾車土,他一個人顧不過來。回門跟得上。」兔娃一個人駕著牛車已經走出了圈場,孝義跳上牛車坐下來,腦子裡忽然冒出昨夜那種進入福地的顫抖。他瞅著兔娃想,兔娃肯定還跟昨晚以前的自己一樣是個瓜蛋。直進土壕裝土的時候,兔娃冷不丁問:「你昨夜跟媳婦睡一個被窩嗎?」孝文一愣,這個靦腆的小兔娃大概在琢磨這個神秘的問題。兔娃連著又問:「你跟女子娃鑽一個被窩害羞不害羞?」孝義驟然紅了臉,嚴然用大人對小孩的訓誡口氣說:「兔娃娃,娃娃家不該問的話不許問。沒得一點禮行!」兔娃楞了一下就不再開口,執鍁往牛車車廂裡拋起土來,僅僅一夜之間,親密無間的孝義怎麼變成另外一個人了?兔娃心中掠過一縷寂涼,淡淡地說:「你回門去吧門!心把新衣裳弄髒了。我一個人能行。」孝義瞅了瞅兔娃沒有說話,看來他們幼年的友誼無可挽回地終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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