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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鹿兆鵬對白靈沉靜地說:「姜政委進山去三十六軍以前,已經和當局策劃了這場陰謀。」白靈又重複了一遍她的話:「我們成功了首先找叛徒算帳,他們太卑劣了。」鹿兆鵬說:「對他姓薑的帳絕對不能等到成功了再算。」

  嚴峻的氣氛濃厚地籠罩著這兩間廈屋,因為假夫妻這種特殊的關係而彌漫在兩人心頭的尷尬紛亂的雲翳消散了廊清了。鹿兆鵬受命調進城來,替補被填了枯井的位置;更為險惡的環境需要採取更為隱蔽的方式,與白靈結成假夫妻就是一種隱蔽的方式。鹿兆鵬對白靈說:「我們個人的一切都是不重要的。」他向她暗示這種特殊關係,心頭已經排除了悲涼而漲起壯豪:「我們現在重新來織一張新網。」白靈說:「黨在危機中讓我來協助你,我感到驕傲。即使被填井,我還是驕做。」鹿兆鵬哼了一聲:「先不要想自己被填井,先織我們的網吧!把那些蒼蠅蚊子網住吃掉,讓我們也痛快一下。」白靈笑了說:「我可不吃蒼蠅不吃蚊子,我嫌惡心!鹿兆鵬也笑了:「你不吃全讓給我,蒼蠅蚊子毒蟲猛獸我都敢吃它們。」

  夜深以後應該睡覺的時候,白靈想提醒鹿兆卻說不出「睡覺」那倆字,那刻她意識到自己其實還是個女人;女人在這種特殊環境裡的劣勢和障礙,自己連一絲一毫也擺脫不掉。她終於沒有說出「睡覺」那倆字,而是默默地抓住一隻棕毛管帚掃起床面,心兒卻嘣嘣跳起來。她鋪開一條被筒,接著再鋪下一條被筒,心兒的跳蕩已劇到兩鬢角頻頻彈動;在擺下一隻枕頭要擺第二隻枕頭時,變得更加遲疑了,那枕頭像炙熱的物體烤烘得她臉頰燙燒。鹿兆鵬轉過身,似乎看出她的窘迫,彎下腰從床底下取出一塊桐油油布鋪到磚地上,從床上抱起一條被卷扔到油布上,接著從她手裡奪過枕頭放到地鋪上,悄聲說:「我早都準備好了。」白靈驟然掀起的窘迫又驟然回落,心裡反倒產生了一種冷寂。她說:「讓我睡地鋪。」鹿兆鵬用手指指門前,壓低嗓門提示說:「我睡地上給你擋狼。」說罷噗哧一聲吹滅了煤油玻璃罩子燈,屋子裡驟然黑暗下來。他躺倒到地鋪上,還在回味著剛才隨意說下的「擋狼」的話,並為自己這句雙關語中所含的機智不無得意。

  其實鹿兆鵬心裡比白靈更窘迫,他看見白靈的羞怯,也看出她的單純,而他已經結過婚,知道同床共枕的實際內容。他比她年長,現在她與弟弟兆海又是那種關係,說來是他的弟媳。他既要保持領導者的尊嚴,又要不損哥哥的臉面。他見到她的第一眼就感到窘迫,但卻極力掩飾看。他掩飾內心緊張歡樂痛苦的本領是非凡的,也是老到的。

  他現在依然為自己說下「擋狼」的活而得意,這既解除了自已的窘迫,也解除了白靈的窘迫,只要度過最為難的第一夜,窘迫就會從兩人的身上消失。他躺在地鋪上,屋裡靜寂無聲,憑感覺可以斷定白靈依然端坐在床上。他以平淡而又真誠的語氣說:「睡吧。」卻聽不到她的反應。久久的沉默之後,鹿兆鵬終於聽見白靈脫剝衣服的悉悉聲;屋子裡彌漫著一縷異樣的溫馨的氣息,那是白靈的肌體輻射到空間裡的一種難以名狀的氣息。他的腦子裡突然冒出自己結髮頭一夜的情景,於是又騰起一層悲哀的濃雲濁霧。

  白靈則顯得單純得多。她起先為並排或是兩頭擺置枕頭而為難,而當鹿兆鵬躺到地鋪上以後,便頓然化釋了。她根本說不清自已剛才驟然而起的心跳臉燒是為了什麼,似乎只是一種朦朧模糊的意象,或者是女性的一種本能。在她脫衣裳時,又產生了這種本能的障礙,即使吹了燈在黑暗中脫,也仍然感局促。她的手摸到胸前的紐扣時,又抑止不住地心跳;雙手解開褲帶兒的時候,甚至有一種無端的顫慄。她倉皇地脫掉衣褲溜進被筒,心裡才漸漸舒活起來。她又一次嘲笑自己,假娃子畢竟不是娃子啊!白靈悄無聲息地躺著,聞到一股異樣的誘人的氣息,那是睡在地鋪上的人輻射到空間裡的男人的氣息;心裡卻產生了蕩秋千的那種奇妙的感覺……

  白靈對原上家最顯明最美好的記憶是清明節。家家戶戶提前吃的晌午飯便去上墳燒紙,然後集中到祠堂裡聚族祭奠老輩子祖宗,隨後就不拘一格地簇擁到碾子場上。村子北巷有一座官夥用的青石石碾,一年四季有人在碾盤上碾除穀子的外殼。或碾碎包穀顆粒,然後得到黃燦燦的小米和細碎的包穀摻子。盤南邊有兩棵通直高聳的香椿樹,褐色的樹皮年年開裂剝落,露出紫紅色的新皮;新發的葉子散發著濃郁的清香,成為理想不過的一副秋千架子。黑娃把一條擀杖粗的皮繩拴到後腰裡的褲帶上,猴子一樣靈巧輕捷地攀爬上去,皮繩在權股上拴綰結實,兩條皮繩在離地三尺的地方綰系著——塊木板。為了讓眾人心地踏實而不擔憂皮繩松扣,黑娃率先跳上踩板第一個蕩起來。黑娃第一個就抱秋千蕩高到極限,人在空呈現出腳朝上頭在下的例立姿勢;腳下的踩板撞上某一條樹枝成為蕩得最高的標誌,隨後陸續跨上秋千的人就企圖打破那個紀錄。黑娃的姿勢也是最灑脫最優美的、秋幹蕩到半空時,兩臂撐開和身體構成一個十字;收縮雙臂時部皮繩在空中就發出啪啪的顫響,令膽小的人發出一陣歡呼又一陣陣驚歎,能夠把秋千蕩到黑娃那樣高的人還有幾個,有年輕人也有壯年漢子,父親白嘉軒總是在眾人都試過一回之後方上架子,啟動的動作有力卻笨拙,他只能蕩到兩條皮繩在空中拉直擺平的高度,那形體像乎展雙翅沉穩盤旋在蒼穹的一隻老鷹。而鹿子霖一上秋千就引起滿場喧嘩。他不是以高度取勝,而是以花樣見長。他一會兒坐在踩板上,一會兒又睡在上面;他敢於雙足離開踩板只憑雙子攥住皮繩,並瘵身體縮成一團;他可以騰出一隻手捏住鼻子在空中擤鼻涕,故意努出一連的響屁,惹得樹下一片親呢的叫駡。

  鹿兆鵬在外上學,難得遇著清明節在家鄉過,白靈只見過一次。那時候鹿兆鵬穿一身藏青色制服,一上手就企圖超過黑娃創下的記錄。他動作不大協調,技術不熟練,但他很努力。當踩到接近黑娃的標高時,樹下響起一片歡呼,白鹿村又出了一個蕩秋千的好手了。這當兒,發生了一件嚇人的事,當踩板高過肩膀時,他竟雙腳脫開了踩板,樹下頓時又響起一片驚慌失措的尖叫。白靈也嚇得「媽呀」尖叫了一聲。鹿兆鵬憑著雙臂在空中蕩了兩個來回才又踏住了踩板。鹿兆鵬從秋千上跳到地面時,人們正掐著鹿子霖的鼻根救命哩……

  這是一年裡唯一的輕鬆活發潑的一天,男女老幼不分,門族尊卑不論,都可以聚到碾場上來縱情談笑,都可以到秋千架上去表演一番,顯示一回,尤其是大姑娘小媳婦,可以不受公婆以及門風家法族的約束,把長長的辮子甩到空中,也把暢快的笑聲撒向天空。白靈頭回上石碾場的秋千是女娃子裡最小的一個,蕩的高度雖不能與大人們相比,卻也令人驚異。當她躬身屈膝把踩板推向前方的高空時,感到的是一種酣暢淋漓,而當秋千從高空倒退回來的時候,卻感覺到一種恐懼,風在耳邊呼呼呼嘯叫,身體像一片落葉悠悠飄浮著。心兒緊緊地縮成一團,微微顫慄……

  白靈睡不著,奇怪自己怎麼會想起秋千的往事來,忍不住說:「兆鵬哥,還記得你那回打秋幹的危險嗎?」鹿兆鵬也沒有睡著,笑著說:「真想回原上再打一次秋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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