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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白靈辭去了豆腐巷小學教員的職務,提著一隻小棕箱走出學校大門,門口有一輛洋車等候著。戴著一隻發黃變色的細草帽的年輕車夫一句話也不說,拉起車子就逐步加速到小跑。白靈坐在車上說不清是一種什麼心情,無法猜測假夫妻的生活將會是什麼樣子,而真正的夫妻生活她也是沒有體驗的。她有點新奇,甚至有點好笑,懷著冷漠的心去履行神聖的工作使命。車子鑽來繞去經過七八條或寬或窄的巷道,在一個雖然氣魄卻顯得蒼老陳舊的青磚門樓前停下來。車夫拍擊著大門上的一隻生銹的鐵環,院裡便有一陣輕捷的腳步聲。白靈的心忽然跳起來,仿佛真的要見到自己的女婿了。街門吱扭一聲啟開,白靈一看見來迎接她的人幾乎驚叫起來,竟然是鹿兆鵬。她驚訝地張了張嘴又抿上了嘴唇,心在胸膛裡便跳蕩得一陣眩暈;她的雙腿像抽去了筋骨綿軟無力,坐在車子上動彈不得;她暈暈乎乎看著鹿兆鵬給車夫摞馬銅子,車夫像是多得了幾枚銅子很感激地連連哈腰,十分殷勤地要幫助送箱子。鹿兆鵬接過箱子,然後揚起頭對她說:「到家了下車吧!」白靈的心怦然轟響起來,血液似乎一下子湧上頭頂,臉頰頓時燒騷騷熱辣辣的,眼睛也模糊不清了,下車踩到地面上的雙腳像踩著棉花,幾乎不敢看鹿兆鵬的眼睛。走進街門,穿過過道跨進一幢廈屋。未及白靈開口,鹿兆鵬尚未放下手提的棕箱就猛然轉過身,滿臉變得尷尬而又緊張局促:「白靈呀,我咋也沒料會是你!」

  白靈順勢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心情平靜了許多,看見鹿兆鵬一臉尷尬緊張局促的神色,她自己反倒冷靜下來。她依然沒有說話,看見那尷尬局促的臉色忽然覺得他很可憐。其實她在從門縫裡瞅見他的眼睛的那一瞬間已經準確地判斷出他和她一樣事先互不知底。她與他記不清有多少次見面了,他的老練,他的敏捷,他留給她的總體印象裡,從來也沒有驚慌失措,局促不安,尷尬難堪這些神色;她甚至以為他永遠都不會出現這些神色,即使被圍捕被通緝,被塞進枯井,他也不會尷尬,不會驚慌,不會難堪;實際不儘然,他在她的面前像普通人一樣尷尬,難堪了,局促不安了。她的心漸漸平靜下來之後,才意識到自己不能再出現驚慌難堪和局促。鹿兆鵬放下箱子以後,搓著雙手在廈屋腳地轉了一圈,回過頭來又解釋一遍:「我確實事先沒有料到會派你來!」白靈看見鹿兆鵬的臉上已沁出一層細汗,冷靜地說:「你如果事先知道派我來會怎麼樣呢?」鹿兆鵬不假思索地說:「我會堅決反對的。」白靈說:「你討厭我還是覺得我不保險?」鹿兆鵬更加尷尬,連忙解釋:「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白靈說:「你反覆解釋你事先不知道派我來是什麼意思?」鹿兆鵬更加難堪,語言也支吾起來:「我怕你產生誤會,以為這是我有意的……安排……」白靈卻進一步追問:「即使你事先知道,即使是你有意安排,又怎麼樣呢?」鹿兆鵬猛然轉過頭說:「那樣的話,我說太卑鄙!」白靈不動聲色地問:「誰會這樣說你呢?誰又瞭解這真真假假呢?」鹿兆鵬憋紅了臉說:「兆海。」白靈朗聲笑了:「你想證明你是個君子啊!其實卑鄙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一點兒。有一點卑鄙也可以原諒,只是不要太多。」鹿兆鵬被噎得說不上話來:「你這是……」白靈說:「你再三解釋的時候,想沒想到我的處境?我難道事先知道派我到你這兒來嗎?我難道比你臉皮還厚嗎?你反覆解釋的本身就有點卑鄙。」鹿兆鵬更加尷尬地仰起腦袋,輕聲慨歎說:「老天爺!在你眼裡誰心中連一絲灰垢也藏不住。」白靈卻一本正經地說:「鹿兆鵬同志,白靈奉黨的派遣來給你做假太太,你吩咐任務吧!一切不要再解釋。」鹿兆鵬卻使著性子咕噥說:「這麼厲害的太太,誰支使得了啊!」白靈調皮地笑了:「你教我怎麼做假太太吧!」鹿兆鵬不以為然地說:「權當演戲吧!你不是戲演得挺好嗎?」白靈搖搖頭說:」一台戲演兩小時就完了,下了檯子我還是我。這……長年累月做假戲,人怎麼受得了呀?」鹿兆鵬開始恢復正常情緒,不在意地說:「沒有外人來的時候,你我是同志又是兄妹,該咋著就咋著:有人進門時你就開始演戲,一直演到送客人出門。」白靈說:「我要是忘了呢?」鹿兆鵬平緩而又鄭重地說:「你可不能忘。」白靈不無憂慮地問:「萬一我一渙神咋辦?」鹿兆鵬舒口氣,做出無奈的手勢說:「那樣的結果——你我就得填井。」

  房東老太太這時候走進門來,先瞥一眼白靈,又瞅住鹿兆鵬問:「太太接來了?」鹿兆鵬向白靈介紹房東主人魏老太太。白靈一眼看出魏老太太是個經見過大世面,洞達世情又藐視世事的人。她的充分發胖挺前墜下的腹部,顯示著臃腫,也顯示著豁達大度,兩隻碩大無比的乳房匍匐在寬大的胸膛上,那雙眼皮下垂的眼睛透出即使地震下會鎮靜自若的神氣。她第一眼瞥人就使白靈覺得她的眼色像看一隻普通的羊一樣平淡,而她已經見過成千上萬只羊了。她轉動腦袋打量了廈屋的擺置說:「缺啥家具就到後邊去拿。」鹿兆鵬連連道著「添麻煩」一類歉詞。魏老大太不就坐,只站了一陣轉身出門,走出廈屋門時,回過頭來撇了撇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你這太太臉蛋子惹人心疼。」白靈羞羞地笑笑,表示接受了獎勵,回到屋裡就迫不及待地問:「兆鵬哥,你是怎樣逃回來的?」鹿兆鵬楞了一下說:「狼狽逃跑。」說罷輕輕擺一下手:「這回這事不提它了,看下一回吧!」白靈很不滿足,說起她到滋水縣找郝縣長的事,以及無意中聽到孝文說的與他的遭遇:「他說他礙著大姑父的面子不好出手。」鹿兆鵬顯然對這個職業性用語也覺得新鮮:「出手?出手這話很得體。」說完就轉換了話題:「準備做晚飯吧。讓咱們的煙囪先冒出煙來!」白靈聽了這話頓然激動起來。原上人用「盼鄰家煙囪不冒煙」的話,譏諷心術不正謀算旁人的褊狹陰毒的人,鹿兆鵬看去像是無意間撂出來的家鄉話,有效在抑制或者說鎮住了總在她心頭蠕動著的孝文那句習慣用語,感覺到了一種心態平衡。白靈熱烈地響應道:「好啊,先讓咱的煙囪冒出煙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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