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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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囉嗦巷在這座古老的城市幾乎無人不曉。囉嗦巷大約在明初開始成為商人的聚居地,一座一座青磚雕琢的高大門樓裡頭都是規格相似的四合院,巷道裡鋪著平整的青石條,雨雪天可以不沾泥。這條巷道的莊基地皮在全城屬最高價碼。破產倒灶了的人家被擠出囉嗦巷,而暴發起來的新富很快又擠進來填補空缺;進入囉嗦巷便標誌著進入本城的上流階層。鹿兆鵬住進囉嗦巷用意正是在這裡,特務憲兵警察進入囉嗦巷也不敢放肆地咳嗽。白靈找到15號,見到鹿兆鵬就迫不及待地問:「你這幾天都到哪兒去咧?」鹿兆鵬說:「在原上。」白靈問:「你還在原上?」鹿兆鵬說:「在原上。」白靈問:「還要去原上?」鹿兆鵬說:「那肯定。不過這回在城裡得待上些日子。」白靈說:「剿殺高潮好像過去了?報紙上登上的殺人抓人捷報稀少了。」鹿兆鵬說:「能逮住的他們都逮了殺了,逮不住的也學得靈醒了不好逮了。損失太慘了,我們得一步一個腳窩從頭來。」白靈問:「我上次在二姑家提的申求,你考慮得怎樣?「鹿兆鵬說:」你等著。」白靈說:「我是個急性子。」鹿兆鵬笑了:「這事可不考慮誰是急性子蔫性子。」白靈問:「很難嗎?」鹿兆鵬說:「肯定比以前嚴格了。這次大屠殺我們吃虧在叛徒身上。」白靈說:「我肯定不會當叛徒。」鹿兆鵬說:「現在要進共產黨的人恐怕不容易當叛徒當叛徒我想也不容易,他們首先得自己把自己當作狗,且不說信仰理想道德良心。」白靈驚喜地說:「你這句話說得太好了。我可是沒想到當叛徒還是很不容易的事。」 白靈第二次被通知到囉嗦巷15號來,鹿兆鵬以親切莊嚴的態度通知她已經得到批准了,隨之叫一聲:「白靈同志!」便握住白靈的手。自靈聽到「同志」那聲陌生而又親切的稱呼時,心頭潮起一種激情,她緊緊地反握住鹿兆鵬的手,久久說不出一句話,腦子裡又浮出本班那位被捕的女生領著警察到學校來抓捕同志的情景。白靈說:「請党放心,白靈只會替同志赴死,絕不會領著警察去抓捕同志。你再叫我——同——志!」鹿兆鵬鬆開手說:「白靈同志!我受黨組織委託,領你宣誓!」說著從箱子裡翻出一面紅旗掛到牆上,站正之後,舉起了右手。白靈並排站好,也舉起右手,心頭像平靜而熾烈的熔岩。 這家四合院的男女老少正集中在廳房明間客廳欣賞唱片,他們的大公子最近從上海捎回來一架留聲機,新奇得使全家興奮十足。同時捎回的還有唱片,全是軟聲細氣的越劇和嗲聲奶氣的流行音樂,只有一張「洋人大笑」的唱片使全家老少鹹宜,於是每天晚是客廳裡都充斥著洋人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粗嘎的尖細的,粗野放肆的,陰險譏諷的,溫柔的,暢快的,痛切的笑聲。在洋人們的笑聲的掩護下,白鹿原上兩個向宗同族的青年正在這裡宣誓,向整個世界發出莊嚴堅定的挑戰。 宣誓完畢坐下來之後,鹿兆腑坦誠地說:「我又想起我入黨宣誓的情景。我每一次介紹同志入黨宣誓就想起我入黨宣誓的情景。」曰靈問:「你入黨宣誓是怎樣的情景?」鹿兆鵬說:「那陣兒不是公開宣誓的呢!」他懷著新鮮的卻似遙遠的記憶說:「我們一起宣誓的有九個人,現在連我在內只剩下三個了。三個給大哥煎了,兩個隨大哥走了,一個經商去了,而且發了財,咱們現在就在他屋裡坐著。」白靈問:「他們沒有供出你?」鹿兆鵬笑了說;「他們首先供的就是我,算我命大。」接著又說:「大哥這回翻臉,小兄弟血流成河。大肆逮捕,公齊殺害,全國一片血腥氣,唯獨我們這座古城弄得千淨,不響槍聲,不設絞架,一律塞進枯井,在全國獨樹一幟,體現著我們這座十代帝王古都的文明。」白靈說:「中世紀的野蠻!」鹿兆鵬說:「一切得重新開頭。白靈、你說說你這會兒想什麼?」白靈說:「我想到奶奶講下的白鹿。咱們原上的那只白鹿。我想共產主義都是那只白鹿?」鹿兆鵬驚奇地瞪起眼睛愣了一下,隨之就輕輕地擺擺頭笑了:「那真是一隻令人神往的白鹿!」 白靈頭一次主動去找鹿兆鵬是迫於無奈。她知道這是不能允許的。鹿兆海從軍校學習期滿回到到本城,帶給她一個意料不及的難題,他已改「共」為「國」了,而她恰恰在他歸來的前改「國」為「共」了。她和他在熱切的期待中突然發覺對方已不是記憶中的那個人,雙方都窩了興致,都陷入痛苦。她相信自己無法改轍,也肯定他不會更弦,對於第二次約見喪失信心,於是就去囉嗦巷尋找兆鵬。他們是親兄弟,他有責任幫助她處理這件十分為難的事。鹿兆鵬嚴厲地批評她來找他的冒險行為,不經通知絕不許隨便找他,後來卻仍然答應她前去見自己的弟弟…… 鹿兆海去榆林歸隊前夜找到皮貨鋪子,對白靈說:「我們出去走走,我明天一大早就上路了。我想和你說說話。」白靈就跟他走出來,不自覺地又走到拋擲銅元遊戲的地方,白靈觸景生情,抓住鹿兆海的手幾乎是乞求說:「兆海,你退出『國』吧!你哪怕什麼黨派都不參加也好。」鹿兆海緊緊攥著白靈的手說:「我向你讓步,我聽你的,我退出『國』這可以,你也退『共』吧!咱們倆乾脆什麼黨派都不參加,你教你的學生,我當我的兵,免得『國』呀『共』呀是是非非。」白靈猛地拉出手激烈地說:「你知道不知道,你參加的那個國民黨怎麼殺戮異黨,抓住了甚至連審問的手續也不走就塞進枯井!你參加這樣的黨難道不怕臉上濺血?」鹿兆海卻沉靜地說:「我想和你和解,你還在堅持偏見跟我爭執。」白靈說:「我沒辦法忘記枯井裡的慘景。」鹿兆海說:「你回咱們原上去看看,看看共產黨在原上怎麼革命吧!他們整人的手段也是五花八門,令人不寒而慄。爭論比以往更加激烈,更加深刻。鹿兆海再次妥協:「這樣吧,咱們誰也改變不了誰,就等一等看吧!等過上幾年,也許看得更清楚了,說不定你,也說不定我,全自動改變的。」白靈說:「好,我等著。」鹿兆海轉過身說:「明天我就走了,說不定幾年才能回來。我現在只有一條——」白靈問:「什麼呀?」鹿兆海說:「我們再見面時,也許依然沒有結果,也許有一方改變了而得到一致。我只要你答應一條,在我走後幾年,在我們下回見面之前,你甭應允任何求婚者。」說到這兒又抓住白靈的雙手:「我們有那枚銅元為誓,我要是失去你,我將終生不娶。」白靈動情地說:「放心走吧!我盼著你回來時再不跟我爭辯。」鹿兆海說:「每一次見面我都不會忘記。今晚的話咱們都記住。白靈說:「你好像信不過我?好像疑慮著什麼人要奪走我似的?」鹿兆海說:「我害怕把這個包袱背到榆林沙漠去。敞開說吧,你上次為啥讓我哥代你出面?白靈說:「他向你解說過了他出面的原因。」鹿兆海說:「我那晚非常憎恨他。」白靈說:「你也太……」鹿兆海激動地說:「我看見他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也許我對你太專注。」白靈歎口氣說:「天!我做夢也想不到你會這樣想……」鹿兆海:「無論任何人,哪怕是我的親哥,誰奪走你,我就不認他是天王老子!」 白靈再見到鹿兆鵬時就覺得有點不自然,鹿兆鵬像靈敏的狐狸一樣嗅出了白靈異常的神情,警覺地問:「有什麼情況?」白靈說:「沒什麼情況。」她的神情更引起鹿兆鵬的警惕:「白靈同志,現在是非常時期,任何情況都不能隱滿。」白靈說:「個人私事。」鹿兆鵬說:「個人私事也不能隱滿。」白靈擔心引起鹿兆鵬的隱憂,就恢復了她素來的爽朗:「你猜你兄弟怎麼著?怕你把我奪走了!」鹿兆鵬大瞪兩眼,驟然紅了臉,擺一下手尷尬地笑了:「扯淡!」 白靈隨後和鹿兆鵬也不常見面。她在豆腐巷小學校任教員,負責學生運動,剛剛成功地組織了中正中學的一場學潮。在這之前已經參與和組織過兩所學校的學潮,接著就想以中國最高統治者蔣的名字命名的中正學校也搞一次。中正中學在古城被政府命名為一所模範學校,教員乃至學生都逐個經過審查,絕無異黨嫌疑。白靈抓住學生對伙食不滿的機會,促進了一場激烈的算伙食帳的學潮。結果是貪污學生伙食費的總務處長被收審,校長也被撤職。白靈興奮鼓舞:「看來中正的學校也不是模範!」這當兒鹿兆鵬召見她:「要不失時機地把飯饃鬥爭提高到反黑暗的政治鬥爭。」白靈說:「我有信心。」鹿兆鵬隨之告訴她:「我要離開這兒。」白靈說:「我能問去哪兒嗎?」鹿兆鵬籠統地說:「山裡」白靈又問:「去多久?」鹿兆鵬說:「難以估計。」白靈就不再問了。鹿兆鵬鄭重地說:「兆海馬上要回來了。十七師撤回來了。」 白靈在豆腐巷小學校接待了鹿兆海。她瞅見他一身下級軍官服裝就覺得他們的關係將要完結了。他在她的小房間裡坐下,一隻手攥著茶杯,另一隻手夾著煙捲。他的臉色不僅沒有因為北方的沙漠和嚴寒變得粗糙,反而紅潤細膩了,只是上唇的黑青色胡碴子變化明顯。她笑著說:「你倒更細和了。」鹿兆海說:「那地方水好。」他笑著侃侃而談,「那地方是一眼望不透的沙漠。走十天八天見不著人煙,見不著樹木,只看見一片沙子。到那兒你才明白,厲代皇都為啥要選在咱們這個關中……可那兒有好水。那水養的娃子一律是呂布的模樣,那水養的女子一路都是貂蟬的姿色。我待了這幾年也沾光了……」白靈說:「你該在那兒給你引回個貂蟬。」鹿兆海說:「我還是戀著白鹿原上的……」白靈抿住嘴沒有說話。鹿兆海卻豁朗地說:「我這回回來有一點收穫,再不逼你了。我知道我變不了,你也沒變。但我再不逼你改變什麼了。你可以隨意嫁人。我嘛……我還是恪守誓言,非你不娶。你嫁了人我發誓再不娶妻……你可以驗證我的話。」白靈說:「這又何苦?你這樣說讓我怎麼辦?」鹿兆海說:「沒有辦法。我走南闖北這多年,愈是相信世上找不到我心裡的你了。」白靈賭氣地說:「我明天就嫁人!」 ………… 木輪牛車嘎吱嘎響著,終於駛出白鹿原坡下的滋水河川。回頭望去,河川的出口恰如一隻嘈叭口;口下便是山坡終結,眼前立刻展現出遼闊無垠的渭河原野,滋水蜿蜒著把進原歧流入渭河去了。到這兒才又看見了太陽。太陽在河天相接的地方已經變得難以辨認,像一隻破碎的蛋黃,金黃的稠汁流攤開來,和黑色的烏雲攪和在一起。白靈的心開始緊揪,到哪兒去尋找鹿兆鵬?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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