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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從原頂到坡根的河川,整個原頂自上而下從東到西擺列著一條條溝壑和一座座峁梁,每條又大又深的溝壑統進幾條十幾條小溝,大溝和小溝之間被分割出一座或十幾座峁梁,看去如同一具剝撕了皮肉的人體骨骼、血液當然早已流盡枯竭了,一座座峁梁千姿百態奇形怪狀,有的像展翅翱翔的蒼鷹,有的像平滑的鴿子;有的像昂首疾馳的野馬,有的像靜臥倒嚼的老牛;有的酷似巍巍獨立的雄獅,有的恰如一隻匍伏著疥蛙……它們其實重像是嵌鑲在原坡表層的一事副動物的標本,只有皮毛只具形態而失丟了生命活力。峁梁上隱約可見田堰層疊的莊稼地。溝壑裡有一株株一叢叢不成氣候的灌木,點綴出一抹綠色,渲染著一縷的珍貴的生機。這兒那兒坐落著一個個很小的村莊,稠密的樹木的綠蓋無一例外地成為村莊的標誌。沒有誰說得清坡溝裡居民們的如祖,何朝何代開始踏進人類的社會,是本地土著還是從草株戈壁遷徙而來的雜胡?抑或是土著與雜原互相融化的結果……「礙著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哥哥孝文的殘忍猙獰,被職業習慣磨成平淡時得意和輕俏。當時應該給他一個嘴巴,看他還會用那種口吻說那種職業用語不?革命現在到了危急關頭,報紙上隔不了幾天就發佈一條抓獲党的大小負責人的消息。三十六軍的潰滅和姜政委的叛變是粹不及防的滅頂之災。兆鵬半年前臨走時只告訴她一句:有一個段老師和你接頭。直到報紙上登出三十六軍被殲的重大消息時,她才知道鹿兆鵬半年前去了三十六軍。段老師之後又來了一位薛老師,說他從今往後和她聯繫,因為段老師被抓捕了;前不久又有黃先生來和她接頭,說薛老師也被當局抓捕和段老師一起被裝進麻袋投進枯井。黃老師說,小白你所以還安全無虞,正好證明段、薛兩位老師堪稱真正的老師。白靈腦子裡只剩下兩隻裝著段老師的麻袋,七尺漢子塞進三尺長的麻袋紮緊袋口,被人拽著拖著扔進乾枯的深井的逼真情景。她當時聽罷啞然無語,最初的驚恐很快地轉化為無可比擬的憤怒。她對黃先生冷笑著說:「多虧你給我說明了這個消息,臨到我被裝麻袋時我就不懼怕了。」後來她一再重現段、薛兩位老師被裝進麻袋扔進枯井的情景;她從來沒有經過活人被裝進麻袋和投進枯井的情景,卻居然能夠把那捉情景想像得那麼逼真,那麼難忘。白靈覺得正是在黃先生說出那種情景的那一刻裡,最終使她成熟了,也看輕了自己;死了不算什麼;一個對異黨實施如此慘無人寰的殺戮手段的政權,你對它如若產生一絲一毫的幻想都是可恥的,你就應該或者說活該被裝進麻袋投進枯井;必須推翻它,打倒它,消滅它,而不需要再和它講什麼條件;她現在才能切迫地理解義無反顧和視死如歸這兩個成語的生動之處。

  黃先生隔了好久才第二次與她接頭。在這段時間隔裡,她幾乎天天都擔心黃先生也被裝進麻袋摞人古城某一眼枯井,這個創造過鼎盛輝煌的歷史的古城,現在保存著一圈殘破不堪卻基本完整的城牆,數以百計的小巷道和逐年增多的枯乾了的井,為古城的當權者殺戮一切反對派提供發方便,既節約了子彈又不留下血跡,自然不會給古城居民以至整個社會造成當局殘忍的印象。黃先生這次來更顯得心沉重:「黨組織這回遭到的破壞是太慘重了。」白靈忍不住溢出淚來:「你好久不來,我瞎想著……你大概也給……摞進枯井……」黃先生苦笑一下:「這很難避免。我現在給腰裡勒著一條紅絲帶,將來勝利了,你們挖掏同志們的屍骨時,可以辨認出我來。」白靈破涕笑了:「我用絲綢剪一隻白鹿縫到襯衫上,你將來也好辨出我……」黃先生隨後就指派她到滋水縣來給郝縣長送信……

  大蛋黃似的太陽覺落到白鹿原西邊的原坡下去了,滋水川道裡呈現一種不見陽光的清亮,水氣和暮靄便悄然從河川彌漫起來。白鹿!一隻雪白的小鹿的原坡支離破碎的溝壑峁梁上躍閃了一下,白靈沉浸在浮想聯翩之中………

  她進入教會女子學校第一次聽到一個陌生的名字——上帝時,就同時想起了白鹿。上帝其實就是白鹿,媽媽的白鹿。奶奶坐在炕上,頭頂的木樓上掛著一撮淡褐色的麻絲絲。奶奶抽下一根麻絲子加進手中正在擰著繩子裡,左手提起那只小撥架,右手使勁一撥,紫紅溜光的棗木撥架兒啪啦啦啦轉成一個圓圈,奶奶就講起她的白鹿來。那是一隻連鹿角都是白色的鹿,白得像雪,蹦著跳著,又像是飛著飄著,黃色的麥苗眨眼變成綠油油的壯苗了。渾水變成清水了,跛子不跛,瞎子眼亮了,禿子長出黑溜溜的頭髮了,醜女子變得桃花骨朵一樣水靈好看了……她冷不丁問奶奶:白鹿是大腳還是小腳?白鹿她媽給白鹿纏不纏腳?白鹿腳給纏住了蹦不起來飛不起來咋辦?奶奶的嘴就努得像一顆幹棗,禁斥她不許亂說亂問……

  教會女子學校的先生像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一律的女人,一律的穿著,連行為舉止說話腔調都是一律的,只有模樣的寬窄胖瘦黑白的差異;臉上的表情卻同樣是一律的,沒有大悲大喜,沒有慷慨激越,沒有軟潰無力,更沒有暴戾煩躁,永遠都是不惱不怒,不喜不悲,不急不躁,不愛不恨,不憂不慮的平和神色。經過多年訓育的高年級女生也就修煉成這份習性的德行。古城的各級行政官員軍職官長和商賈大亨等等上流社會的人們,都喜願到這所女子學校來選擇夫人或納一個小妾,古城的市民爭相把女兒送到這所學校就讀的用心是不言而喻的,一夜之間就可能成某個軍政要員的老岳丈。

  皮匠姑父和二姑在兩個表姐身上也押著這注寶。大表姐嫁了個連長,婚後不到一月開拔到漢中。半年後,大表姐忍不住寂寞,翻山越嶺趕到漢中去尋夫,那連長已經有一個皮膚細膩的水鄉女子日陪夜伴。大表姐打了鬧了,抓破了連長的臉和那女子的下身,隨後就再也找不著那倆人的蹤影了。她沒有回家的路費,幾乎在漢中淪為乞丐,後來被一位茶葉鋪子的掌櫃發現。聽她口音是關中人,就把把她引進鋪子裡詢問身世。掌櫃本是關中人在漢中落腳做小買賣,死了女人不願意再娶一個漢中女人,主要是聽不順漢中人那種乾澀的發音。大表姐就落腳為茶葉鋪掌櫃的續弦妻子。他比她大整整二十歲,正當中年,倒是知道體貼她疼她,只是經濟實力並不比姑父的皮貨鋪子強多少。

  二表姐嫁給一位報館文人,權勢說不上,薪金也不高,日子倒過得還算安寧。那位文人既不能替老岳丈的皮貨生意擴張開拓,也沒有能力孝順貴重禮品,卻把皮匠丈人的苦楚編成歌謠在自己的報紙上刊登出來:皮匠苦皮匠苦,年頭幹到臘月二十五。麻繩勒得手腕斷,錐子穿皮刺破手。雙手破裂炸千口,滿身腥膻……這是他第一次拜竭老丈人時在皮貨鋪子的真切體驗的感受。他被各種獸皮散發的腥膻味兒熏得頭暈噁心,尤其在飯桌上看見岳丈捉筷子的手又加劇了這種感覺。那手背上手腕上被麻繩勒成一道道又黑又硬的繭子死皮,指頭上炸開著大大小小的裂口,有的用黑色的樹膠一類膏藥糊著,有的新炸開的小口滲出了血絲,手心手背幾乎看不到指甲大一塊完整潔淨的皮膚。二女婿一口飯一匙湯也咽不下去,歸去就寫下這首替老岳丈鳴不平的歌謠,而且讓二表姐拿著報紙念給父親。皮匠聽了一半就把反手拉過來又踩又唾,臉紅脖子粗地咆哮起來:狗東西,把我糟踐完咧!狗東西沒當官的本事可有糟踐人的本事!而今滿城人都瞧不起皮匠行道了你還念個屁……皮匠姑父十分傷心,發誓不准二女婿再踏進他的皮貨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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