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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坐下來以後,朱白氏抓著靈靈的胳膊一直不鬆手,溫柔敦厚的性情也發生變異,連著詢問侄女在哪兒住,在哪兒吃,在哪兒念書等等惦念的事。朱先生端坐在一邊插不上話,對著白靈的眼睛瞅了又瞅,那雙又圓又大的眼睛有點突出,儘管不像他爸白嘉軒那麼突出,但仍然顯示著白家人眼球外凸的特徵;這種眼睛首先給人一種厲害的感覺,有某種天然的凜凜傲氣;這種傲氣對於統帥,對於武將,乃至對於一家之主的家長來說是寶貴的難得的,而對於任何階層的女人來說,就未必是吉祥了;白靈的眼晴有一縷傲氣,卻不像父也不像兄那樣外露,而是作為聰意靈秀的底氣支撐主宰著那雙眸子,於是就和單純的美女或一切俗氣的女人顯示出差異來;紡線車下,織布機上,鍋前灶後,無論如何窩不住這一雙眼睛,整個白鹿原上恐怕再也找不到這種眼睛的女子了。朱先生在心中這樣想著,忽而浮出第一次看見妻子朱白氏的眼睛的情景——

  那天在澇池邊上幫母親白趙氏淘布。春天織成的白布擱到夏天,打下核桃捶下青皮,再攤到石碾上碾軋成糊塗,然後和白布一起裝進瓷漚窩起來;五至七天以後,再掏出來到澇池淘洗,白布已經變成褐黑色的了,這種顏色直到棉楣爛朽成條條縷縷也不少色。緊緊連接的第二道工序是把著了底色的棉布塞進澇池的青泥裡再度加色,黑青色的淤泥給棉布敷上黑色,然後就可以做棉襖褲夾衣或套褲面料了。那時候,朱先生和媒人裝作走累了也走熱了的過路人,到澇池旁邊卸下肩頭的褡褳洗手,媒人悄悄指向澇池左邊那半腰上結著一塊樹瘤的皂莢樹下的那個女子。大澇池四周長滿大大小小的皂莢樹,那是女人們洗衣用過皂角遺下的胡核又繁衍的族。那時候,朱白氏跟母親白趙氏把最後一絡經過核桃皮漚染的棉布從瓷甕裡掏出來,在澇池裡擺呀淘呀搓呀擰呀。長工鹿三當時在澇池邊沿挖下一個半人深的坑,坑邊堆積著從澇池裡撈出的漚成的黑色的淤泥。朱白氏和母親把剛剛淘洗乾淨的褐黑色的棉布一段一段鋪進坑裡,鹿三挖一鍁表泥覆蓋上去。朱先生看見那女子挽著袖子,露出健壯白嫩的小胳膊,兩隻于被核桃皮染得黑紫如漆,附著一條粗辮子的腦袋始終低垂著不抬起來。朱先生佯裝找一處清水實際是想換一個角度,不料腳下踩著淤泥幾乎摔倒,果然那母女聽到澇池周圍女人們嘩笑揚起頭來。朱先生恰在那一刻瞧見她的模樣,轉身就離開澇池上了官路,對媒人說:「就是這個。八字不合也是這個。」

  朱先生不是瞅中了好的模樣而是瞅中了那雙眼晴。此前他曾毫不惋惜地擯棄了四五個媒人介紹的親事,全是她們的眼睛經不住他的一瞅。朱先生向父親堅持一打要求,凡是媒人介紹給他的女子必須他背看一眼。他已看四五個媒人介紹下的七八個女子,都不是因為門不對或相貌醜陋,在於朱先生一瞅之後發覺,有的眼睛大而無神,有的媚氣太重,有的流俗。他究竟要找到一雙什麼樣的眼睛自己也說不透徹,在澇池邊瞅見白家大姑娘的眼睛時心裡一顫,那種朦朧的追尋頓然明朗起來:剛柔相濟!男子眼裡難得一縷柔媚,而女子難得一絲剛強。朱先生從澇池離時斷肯定,即使自已走到人生的半路上淬然死亡,這個女人完全能夠持節守志,撐立門戶,撫養兒女……現在,朱白氏眼睛周圍佈滿了細密的皺紋,愈見深沉愈見剛正,愈見慈愛了……

  朱先生注視看白靈的眼睛,似乎比初見到朱白氏的眼睛更富生氣了,甚至覺得這雙眼睛習文可以治國安邦,習武則可能統領千軍萬馬。他沉默專注的神情引起白靈的注意:「姑父,你盯我是認不得我了?」朱先生自失地笑笑說:「噢!姑父正給你相面哩!」白靈興趣陡生:「站父,你算我命大還是命苦?」朱先生說:「你的左方有個黑洞。你得時時提防,不要踩到黑洞裡去。蹺過了黑洞,你就一路春風了。」白靈真的當回事追問起來,黑洞意味著一般災禍,還是徹底毀滅?是指不治之症,還是指挨黑槍上絞架,塞枯井,甚至自殺吊跳澇池?她裝出輕鬆的不在乎的神氣:「姑父,你說明白點,我好防備著。」朱先生也笑著說:「你防備著點好。」白靈還想問個究竟,姑媽卻插話說:「你甭聽你姑父胡掐昌算。他是跟你說笑哩!」轉過臉對丈夫流露出一數責備:「年輕輕的娃嘛,你給她算啥哩掐啥哩?嚇娃做啥哩!」有意岔開話題問起妹子家皮貨鋪子的生意。朱先生理會了妻子的眼色反而笑起來:「我知道靈靈信西學不信八卦,才跟她故意笑哩!」白靈坦然地說:「姑媽放心吧,我不會嚇出毛病的。豈止我的左側有黑洞?我的前頭後頭,左首右首,生都佈滿陷阱。可以說整個中國現在就是一個大黑洞,咱們全都在這黑洞裡頭。」

  朱白氏頂關心的是侄女的婚事,現在好不容易得到了和白靈見面的機會,心誠意篤地要盡一番作為姑媽的責任,企圖鬆動弟弟嘉軒父女之間的死結:靈靈,你咋麼今兒想起來看姑媽咧?」白靈毫不遲疑地回答,聲調裡顫動著真切的嬌氣:「我成年成月天天都在想著姑媽。好姑媽你想想,我而今有家難歸只剩你一個親人啦……」朱白氏倒真的被侄女感動了。朱先生悄然退出寢室前院書房去了。朱白氏便斟酌了字眼的探問:「你跟鹿家老二還拉扯著?」白靈做出坦蕩無掩的聲調說:「早先幾年我們都私訂終身了哩!那陣兒都小都不懂啥。現在都大了懂得道理了,覺得不合適又拆散了,只是一般鄉親鄉党有點來住,再沒啥拉拉扯扯的事。」朱白氏聽著就很驚詫,白靈說著私訂終身這種傷風敗俗悖於常情的事,跟說著今的莊稼長得好或不好一樣平淡,一樣無所顧忌,便不禁不住撇著嘴角鄙夷地罵:「靈靈,你的臉皮真厚!」白靈委屈地叫起來:「姑媽,是你問我,我才踉你說的呀!你問我我能哄你嗎?」朱白氏說:「你看你說這號事的神氣,跟喝米湯一樣,臉連紅一下下都沒有,你的臉皮還不厚?」白靈故意抹一下臉頰,頑皮地盯著姑媽說:「姑媽,你忘了我自小就不會臉紅!」朱白氏不為所動,語意反而更重鐵硬:「你不臉紅你爸可臉紅,你臉皮厚你爸可臉皮薄,你不要臉你爸可是要臉的人!」白靈再也撒不出嬌來:「姑媽,我來看你,你倒罵我?」朱白氏依然冷著臉:「你看我做啥?你連你爸你媽都能丟舍,還在乎我?」白靈受到當頭捧擊,一下子無所措起來,慈愛可親的姑媽一下子變得冷峻如鐵,心裡頓時產生了沉重的失望而啞口無言。朱白氏說:「你一張退婚字條兒,把你爸的臉皮揭光咧,你知不知道?」

  臘月根上,白靈托一位回原上過年的同學給王村婆家捎去一封信。信中只寫著一句話:你們難道非要娶我革你們的命?白靈借些徹底勾銷了那柱沒有任何感情的婚姻,也想對從未照面的女婿和阿公開一個辛辣的玩笑,至於這封信捎去以後的結局,好已經無心顧及了,姑媽現在就來給她補一課。

  王家父子見信氣得暴跳如雷,扔下正在籌辦新年的諸多家事,父子兩人拉著媒人找到白家,把那一綹信紙擲到白嘉軒的面前。白嘉軒從桌面上撿起信紙,看著白靈風流瀟灑的墨蹟,眼前頓時湧起一片渾黃厚重的土霧,手裡捏著信紙如同攥著一條死蛇。王家兒子唱白臉耍脾氣說難聽話,老子則唱紅臉慢條斯理講仁義道德,論鄉風民俗,父子倆一高一低,一陰一陽,挖苦釀制撣牙,耍盡了威風,出完了惡氣。白嘉軒始終僵硬在挺著腰,瞪著眼,一聲不吭。媒人被拉來時,對白嘉軒也頗多埋怨,表面上做出居中調節不偏不倚的態度,現在突然發生了根本逆轉:「夠了夠了,盡夠你爺兒倆的了!甭話能呔下一牛車,嘉軒一句中吭還不夠嗎?」白嘉軒滿臉灰敗,如同刮去了紫皮的茄子,硬撐著臉制止媒人:「你悄著,有話讓人儘量說。」又側過臉做出更真誠的姿態對王家父子說:「有話儘管說,有氣儘管出,我都攬著,即就唾到我臉上,我都不擦。」王家父子互相瞅著交換著眼色;是不是還要繼續罵下去?王老先生突然搶起拳頭捶到桌面上,懊侮地自我責備起來:「嘉軒,我混帳!」說罷拉著兒子的手不告而辭了。第二天,白嘉軒指使孝武和鹿三從樓上糧囤裡灌出整整二十口袋麥子,又捆筷了十五捆棉花,裝了滿滿兩套牛車給王家送去。鹿三揚起落滿糧食塵土的臉:「靈靈的彩禮不是五石麥十捆花麼?你給他退這麼多?」白嘉軒平靜地說:「我把利息加上了。」鹿三猴頭粗大的疙節猛烈滑動了兩下、閉上了毛楂楂的闊大的嘴巴。孝武緩緩轉過頭,猛然用力著動皮繩帛擊著黃牛的肚子,牛車嘎吱嘎吱啟動了。白嘉軒瞅著兩套裝滿食的口袋和棉花捆子的牛車駛出巷道,轉過身抱起雙拳,對圍聚在街巷裡的族人說:「我給本族白鹿兩姓的人丟了臉了!」說著揚起頭來,兩隻粗大的手背抄在彎蜷的後腰上,沉靜如鐵地宣佈:「白姓裡沒有白靈這個人了。死了。」說罷依然背抄著手走進自家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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