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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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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軍長沒有說話,連瞅一眼已轉身離去的王副政委也沒有,對鹿兆鵬和權副軍長說:「我們還得往前走。」隊伍被集結起來繼續前進,近傍晚時趕到滋橋北邊兩個村莊之間的空闊地帶。鹿兆鵬和權副軍長扮裝成當地農民的模樣走進了滋水橋街道,在橋北頭踅磨好久看不到姜政委接應的任何跡象,倆人不敢再等,又離開鎮子。權說:「我們像一條出了山的狼,天地開闊卻危機四伏。」兆鵬苦笑一下沒有說話,倆人回到集結地。廖軍長急不可待地把他倆拉到稍遠一點的地方,以調侃的口吻說:「王副政委看來是唚到向上了!」廖軍長問也不問接應的事,告訴他倆一個嚴峻的事實:姜政委沒有回省委彙報。那麼姜政委到哪兒去了呢?半路上出事了或是……鹿兆鵬忙問:「你的根據?廖軍長公開了一個秘密:隊伍出山前,他背著姜政委派人進城向省委彙報,要求省委具體指示這次進軍的方案。彙報的同志剛剛回來,讓隊伍趕緊撤回茂欽或先進入秦嶺隱蔽。鹿兆鵬似乎頓然變得輕若一根羽毛,隨便一股微風都可以掀起它來,那是一種真切的徹底滅亡的頂感。他揪住自己的頭發軟軟地蹲下去,說:「我沒有阻止這個冒險我……。」權副軍長誠摯地說:「廖軍長我對不住你我混帳……」廖軍長痛苦地搖搖頭:「只怪我不怪你們。快不要說怪誰不怪誰的話,趕快挽救部隊!」鹿兆鵬看見廖軍長一張七色臉,痛苦恐懼,急迫悔恨,也還有冷靜。他指使鹿兆鵬叫來了王副政委,仍然用他詼諧調侃的習慣說話:「好了,現在我們按你的意見辦。你甭當伙夫了,當政委吧,代理那倆字兒太囉嗦,乾脆去求了!」王政委仍然冷冷他說:「我已經改變『撤回去』的主張了!」鹿兆鵬瞅著這個嚴厲得有點冷漠的王政委挪榆他說:「求毛總是不合股兒!」王政委說:「我們撤回去,要是茂欽的老窩給人搗了咋辦?」廖軍長拍一下王政委的肩膀說:「好了!咱們合到一股了——進秦嶺!」 撤退的命令下達以後,隊伍便有點鬆懈。那些謀著進城吃羊肉泡饃的士兵滿肚子怨氣,便無緣無故地射擊公路上弛過的汽車。槍聲突然引發炮聲,大炮的轟擊聲震撼著大地,隊伍加快了撤退的步伐,但鹿兆鵬尚不知曉他們已經僥倖地脫出了滅亡的境地。原來城防駐軍就駐紮在橋南不過十裡的草灘一帶,早已發出了他們的行蹤,而且報告了司令官。司令官是個土匪出身的雜牌子軍長,擺擺手說:「轟走轟走!轟走算求了!」副手建議說:「送到口邊的萊就該吃。」軍長說:「那個『菜』是一罐子蘿個纓子酸基!繳不來大炮機槍,也肯定沒有黃貨白貨,那幾杆破槍繳回來反成了累贅!咱打死他十個不抵他打死我一個,打死他十個咱添不了一個,他打死我一個我就少一個……」軍長雖是粗人卻不亂主意……這就留給了鹿兆鵬他們安全轉移的機會。 進入秦嶺隱蔽的行動方案很快統一確定下來,以風景和溫泉馳名古今的驪山是距離最近的山地,自然成為撤離選擇的最佳路線。鹿兆鵬是關中人,就被推到領頭人的位置,和廖軍長走在前頭,領著隊伍朝驪山進發,王政委和權副軍長殿后督促。這支只對過往汽車打了幾槍的紅軍隊伍,完全被泥濘雨水饑餓和拉稀拖垮了,士兵當中的怪話開始冒出來,「逛平川賞景致,也該選擇個好日子嘛!」「咱不打人家,人家也沒打咱,咱就跑求了,這算哪家子的戰法?」傍晚時分,部隊踏進了通向驪山的一條溝壑,鹿兆鵬才頓然覺得懸提在空裡的心落到實處,那是山地給人的一種安全的依託。十之八九來自陝北山區的戰士對山的感覺更為敏銳,情緒活躍了,怪話俏皮話風涼話一茬一茬冒出來。鹿兆鵬忍不住悄聲說:「你當初緊持不出就好了。」廖軍長也悄聲說:「那樣的活,隊伍就會掰成兩半。」鹿兆鵬問:「這個隊伍不是你一手弄起來的嗎?」廖軍長笑笑說:「他嘴巴上功夫深,我說不過他。」鹿兆鵬有點譏誚他說:「我看你好像總有點怯他?」廖軍長說:「他是省委派來的呀!」說罷也譏誚地反問:「你不也一樣嗎?他叫你當副政委,你不當,還是拗不過他嗎?」鹿兆鵬沒有說話走出溝壑踏上一道驢脊樑似的山梁,鹿兆鵬駐足片刻朝南望去,對面的白鹿原刀裁似的平頂呈現出模糊的輪廓,自東而西逶迤橫亙在眼前。那一瞬間,一隻雪樣兒的白鹿在暮雲合垂的原頂上縱躍跳蹦了一下消失了。鹿兆鵬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對身邊的廖軍長說:「看見了嗎?」廖軍長毫不驚奇地問:「看見什麼?」鹿兆鵬仍然抑止不住興奮:「瞅那兒我的家鄉——白鹿原。」 王政委從後頭趕到前頭來,拍了拍鹿兆鵬的肩膀說:「你的任務完成了。你引路引得好。進山了該我領路了。」鹿兆鵬就附到隊伍後頭和權副軍長殿后。王政委是山裡人,他的那個村是滋水縣所轄的秦嶺深山最僻遠的一個倉。隊伍一刻也不停留,沿著山梁,又倚著崖坡朝前走,山越來越高,路越來陡;到根本沒有什麼路,依然沿著梁或翻著溝往前走。天色完全黑下來。跌翻絆倒的人呻吟著叫駡著再爬起來往前走,戰士們已經沒有說俏皮話的興趣了,正好借機以咒駡發洩心中不滿。權副軍長是進攻派,他的意見被否決,懷著深沉的慚愧和羞恥的心緒一聲不吭跟在隊伍後頭。鹿兆鵬幾次和他搭話他都不吭,就忍不住玩笑式刺了這位陝北軍長一句:「你權副軍長難道還為豐肉泡饃憋氣?」他仍然不吭不響。 臨近午夜,隊伍進入秦嶺深處的章坪鎮駐紮下來、全鎮動員了十幾戶人家一齊點火熬燒包穀糝子。士兵們喝罷就躺下。鹿兆鵬剛剛睡下就被槍聲驚醒,密集的槍聲響成一片,像母親在鍋裡炒爆包穀花的密集的脆響。他從腰裡拔出手槍沖出住屋,跌進一個長滿藤蔓和青草的壕溝,趁勢躲在那裡觀察一下陣勢,隨之就悲哀地發現,章坪鎮四周完全被包圍了,敵人像合圍的網一樣從南北兩面的山坡和東西兩邊的山道圍堵過來。紅軍戰士四處奔逃,無法形成突圍力量。他貼著一條低矮的坡根往前躥去,小腿感到了麻木和沉重,大約是在沖出屋子後門時挨上槍子了。鹿兆鵬往前躥一截就伏下來隱蔽一會兒,看著敵人黑漆漆的身影從他頭頂的緩坡上躍過去,他的頭腦十分清醒,十分鎮靜,這使他自己也很吃驚。那一刻他心裡甚至自豪地閃出一個念頭,行啊我還行!他躥過那面坡楞進入一條河溝,發現了和他同方嚮往前跑的人影,急中生智喊叫起來:「三十六——三十六——三十六跟我走——」溝溝岔岔裡就有人吆喝起來:「三十六——三十六來咧——等等三十六——」鹿兆鵬拾攏起二十幾個逃散的三十六軍戰士,沿著河溝跑過二十多裡,拐彎改變方向進入雙岔溝……他根本不知道,自打他們從滋水橋撤離的那一刻起,一張網早已向他們張開,當他們在章坪鎮喝著甜絲絲的包穀粥的時候,嫡系國軍早已完成了四面包圍的陣勢,只等著他們睡覺哩…… 鹿兆鵬在黑娃的洞穴裡住過半月,傷口已長平癒合,始終也搞不清那個白鬍鬚老漢葫蘆裡裝著什麼神丹丸散。大拇指芒兒在頭六七天裡,每天派二三十個弟兄下山,四溝八岔去尋打散失的紅軍士兵,塞給他們幾枚銀元或一撮煙膏,然後指明出山的路徑。鹿兆鵬臨走時對大拇指說:「你很義氣。你我有緣分兒。我不死你不死咱們還會見面的。」大拇指說:「你而今下山咋弄哩?你的隊伍沒有了。」鹿兆鵬說:「我得再去弄出一個軍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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