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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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倆人隨之所做的表情偽飾全部都變得毫無用處。咳嗽聲是二師兄故意警示他倆的。二師兄平素對車老闆一家鍾愛芒兒早已積氣成仇,他在這個大車鋪店整整幹了七年,仍然只是劈斧扯鋸刨粗坯等粗笨活兒,鑿卯一類稍微細的活兒師傅也不放心他去做,更不要說旋制車軸了,他對繼續吃木工行這碗飯信心不足興趣敗,現在正好撞到了一個改換門庭投靠新主和報復怨敵的雙重機會。他早已無法容忍小翠呼叫芒兒時那種騷情的聲調騷情的眉眼和騷情姿勢,而那樣騷情的聲調一次也沒有給予過他;他在車老闆手下吃不開的處境,不是手藝技能的原因而純粹歸咎於小翠;車老闆聽信老闆娘和女兒的好惡,想抬舉誰誰就紅火,想捏滅誰誰就甭想起火只能捂煙,他今天對芒兒與師傅全家同乘一掛牛車去逛廟會十分忌妒,卻說不出口,芒兒半晌回來小翠接著也回來的舉動,使他從妒火燒昏中清醒過來,似乎悟出某點意思。他本打算在鎮上館子飽餐一頓,然後到雜貨鋪的後院裡度過一天時光,那兒是一年四季也不散場的擲骰子摸牌九的場合,其實他沒有賭資,僅僅是看看旁人的輸贏手氣。現在他站在賭桌跟前,看著賭徒們神態各異地拋擲出六顆骰子,刻印著圈圈點點骨質骰子在敞口瓷缽裡釘啷啷轉著,聽著賭徒歡呼和唉歎的聲音,已經刺激不起他的興趣,腦子裡總是閃現著車老闆的那個並不美好的鋪店,而且透著一種神秘的氣氛。他悄悄走進大門,立即判斷出神秘的場合在廚房裡,小翠騷情的笑聲更加證實了他的猜測。他蜇到窗外就看見了小翠咬著芒兒臉蛋兒的情景,一下子刺激得他腿酸軟,眼球憋疼。他躡手躡腳又踅回街門口,裝作剛剛走進院子,漫不經意地咳嗽一聲…… 小翠蹦出灶房,格外親熱地招呼他吃飯。他心裡鄙夷地想:晚了太晚了!你娃娃這陣兒才用騷情的眉眼跟我打招呼,太晚了……他隨後就走進了雜貨鋪,不是去看擲骰子摸脾九,而是自信心十足地進雜貨鋪接待賓貴容的禮房。 二師兄辭別牛車鋪店到雜貨鋪去當店員,同時給了芒兒和小翠以毀滅性威脅;提心吊膽惶惶不安地過去了五六天,雜貨鋪王家沒有任何異常反應,又把一絲僥倖給於他倆:二師兄根本沒有瞅見他倆相摟相咬的情景。時過一月。依然風平浪靜,小翠便大膽向父親母親提出和雜貨鋪退親,而且說出了根深蒂固的憂慮:「一團子麵糊兒濺到我臉上,芒兒哥幫忙給我擦,就這事。我恐怕二徒弟看見給王家胡說,那樣的話,我過門後就活不起人了。不如趁早……」車店者板和老伴經過方方面的周密考慮,作出兩條措施,一是辭退芒兒,二是立即著媒人去探詢雜貨鋪王家娶小翠的意向。車木匠作出這兩條舉措是出於一種十分淺顯的判斷,二徒弟如果給王家說三道四,王家肯定會有強烈反應,因為王家在這鎮子上向來不是平臥的人。二徒弟早有棄藝從商的心思流露,車老闆把他的突然離去肯定為巧合。媒人到王家探詢結果完全證實了車木匠的判斷,王家正打算著手籌備婚事,而旦初步設想的規模紅火而又隆重,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異常跡象。 車木匠對於小鎮生活人際關係的盤算遠遠不及他對牛車各個部件卯竅設計得那麼清當,真到小翠坐著花轎離開牛車鋪店進入鎮子南頭的雜貸鋪,正當他懸空已久的一塊石頭落到實地,驟然發生的事變就把他震昏了。合歡之夜過去的第二天早晨,車木匠兩口子早早起來酬辦酒席,準備迎接女婿和女兒雙雙結件來回門。太陽冒紅時,他迎接到的是女婿的駡街聲,新姑爺從鎮子南頭一直罵過來,在鎮子中心的十字路口停住,不厭其煩地反覆吼叫著一句罵人的話:「咱娶回來個敞口貨嘛,敞得能吆進去一掛牛車」常在雜貨鋪店後院聚賭的那夥街皮二流子們跟在尻子後頭起哄,投靠新主的二徒弟得意地向人們證實:「早咧早咧,早都麻纏到一搭咧!早都成了敞口子貨咧……」車老闆臉上撐持不住,從街巷昏頭暈腦跑回大車鋪店,剛進街門就吐出一股鮮血,跌翻到地上。 小翠在剛剛度過一夜的新房裡呆坐著,街上的罵聲傳進窗戶,她的被驚呆的心很快集中到一點,別無選擇。小翠現在完全明白了這個不露絲絡的圈套已將自已套死。新婚之夜,男人在她身上做了令她完全陌生驚詫的舉動之後就翻了臉,說:「啊呀!你咋是個敞口貨呢?你跟誰弄過?你說實諸……」她無法辯解,揩淨女兒家那一縷血紅之後就閉上眼睛,斷定自己今生甭想在雜貪鋪王家活得起人了,那陣兒還沒料到女婿會唱揚到街上……她關了新房的木門,很從容地用那根結婚頭一天系上的紅色線織腰帶綰成套環兒,掛到屋樑的一顆釘子上,毫不猶豫地把頭伸了進去,連一滴眼淚也不流。 新姑爺罵完以後就去車老板報喪,肩頭還挑著回門應帶的豐盛的禮品。他進入岳丈的牛車鋪店時禮儀備至,放下禮品鞠過躬行過禮開口就報喪:「你女子上吊了。晌午入殮,明日安葬,二位大人過去……」又指著兩籠禮品說:「這是回門禮,丈人你收下,人雖不在了禮不能缺。」車老闆剛剛被人救醒,強撐著面子說:「嫁出的女子潑出的水,賣了的騾馬踢過的地,由新主家擺置。我一句話沒有,一個屁不放,你看著辦去。」新姑爺告辭以後,車老瘋了似的指著壘堆在桌子上的大包小包回門禮物:「撂到茅坑去!,快撂快撂……」 在入殮和埋小翠的兩天裡車老闆讓大徒弟套上牛車,拉著一家大小躲到相距二十公里遠的一個親戚家去了。雜貨鋪王家用薄薄的楊木板釘成一個只能稱作匣子的棺材,把小翠裝了進去;為了預防凶死的年輕鬼魅報復作崇,王家暗暗用桃木削成尖扡紮進死者的兩隻腳心和兩隻手心。鎮子上沒有人來搬抬棺材那不是雜貨鋪王家的鄉情寡淡,而且是誰也不願沾惹這個失去貞操的凶死鬼的女人,未了只好用牛車拉到墳坑前草草埋掉。五六天過後車老闆一家人坐著牛車回到鎮上,繼續打制他的絕活兒。不出一月,可恥可憎的小翠就不再被人當作閒話,也不見凶死鬼鬧什麼凶事肯定是四支桃木扡子釘死了她。百日以後;雜貸鋪王家以大大超過前妻娶的派勢又娶回一位賢淑的女子,連演三天三夜大戲。意在沖刷與車木匠家婚的晦氣黴運。 雜貨鋪王家婚娶唱戲的消息傳佈很遠。芒兒當夜趕到戲臺底下,重新回到熟悉的鎮子深情難抑。他用鍋墨把臉也抹得髒汙不堪,把一頂邊沿耷拉的破草帽扣在頭頂。他在王家雜貨鋪出出進進三次,雖然沒有人辨認出他來,卻也找不到下手的機會。耍媳婦鬧新房的年輕人寧可放棄看戲,興致十足地擁擠在新房裡和新媳婦調情耍鬧,直到大戲散場,知更鳥在微熹的天空迭聲歡唱的黎明。第二天晚上,芒兒故意拖遲到來戲臺下,轉了兩圈終於在戲臺右側的人窩裡瞅見了二師兄的模腦兒,瞅准了他所在的位置旋即離開了,於夏夜深沉戲劇唱到高潮處時潛入貨鋪王家。頭天晚上被鬧房的人耽擱了的良宵美辰現在得到補償、新郎新婦不顧前院後院為戲班子做飯送茶幫忙打雜的人出出進進,便迫不及待吹燈合衾了。芒兒那時候正潛藏在炕頭和背牆的一個窄窄的空暗處,上面搭著兩張木板,底下通常是夫婦放置尿盆和內物的陰暗角落。他是在新婚夫婦睡前雙方到上房裡屋向老人問安時溜進新房藏下來的。如果等兩個歡暢過後進入酣睡下手更加萬無一失,芒兒不僅缺乏那種忍耐,而且惡毒地下了死狠心,至死也不叫你狗賊享一回新媳婦的福。他聽著炕上的呢喃和羞羞的怯笑,又聽見被子被豁開的聲音,就從炕頭那個窄狹的空當爬出來蹲在寬敞的腳地上,站起身來的時候,手裡的殺豬刀捅進剛剛翻起身來一絲不掛的新郎的後心;新娘叫了一聲即被芒娃卡住脖子。一拳打得昏死。芒兒溜出門大搖大擺徑直走到戲樓右側來,擠進人窩,在黑漆漆的戲臺下繼續他的報仇計劃。他一步一步往前擠著,終於擠到上看好了的二師兄背後揚起左臂裝作擦汗,其實是為遮住從旁邊可能斜過來的眼睛,然後在左臂的掩護下,拍沾著主人鮮血的殺豬刀又捅進夥計的後心。二師兄像是吃東西噎住了似的喉嚨裡「咯兒」一響,便朝前頭站著的人身上趴下去。前頭的人很討厭地抖一下肩膀,二師兄又倒向後邊站著的人,倒來倒去人們以為他打盹哩!一當發現這是一具淌著鮮血的屍體,台下頓時亂了套。芒兒已經再次走到雜貨鋪的青磚門樓下,聽到了紅樓那兒驚慌的呼喊,眼看著王家屋裡的人魚貫奔出往戲臺下去了,揚起手抖一抖門樓上掛著的兩隻碌碡粗的紅燈,蠟燭燒著了紅燈的紅綢和竹篾骨架,迅即燎著了房檐上的葦箔,火焰躥上房去了芒兒夾在混亂的人群裡並不驚慌,大家都忙於救人救火,誰也顧不得去查找殺手。芒兒親眼瞅著雜貨鋪大門裡抬出了僵死的新郎,又看著雜貨鋪變成一片火海,隨後就悄然離開鎮子,芒兒來到僻遠的周原坡根下,站在小翠的墳丘前,把沾著雜貨鋪主僕二人血的殺豬刀紮進墳前的土地裡;為了某個明確和朦朧的目的,他把身底那件藍布上紮繡著蛤蟆和紅花裹肚兒脫下來,拴在刀把上,就離去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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