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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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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三歇了一夜,第二天在碾盤上碾下半鬥包穀糝子,安頓了女人和兔娃的生活,自己又回到白家來了。隔了一天,他到土壕去攔墊圈黃土時遇見了孝文;吆車出土壕時,他的腦海裡閃出了梭鏢鋼刃…… 鹿三說:「孝文要是心裡有這匣子就好了咧!」孝武接過匣子莊重而又激動起來:「爸,我明年春上就把門房蓋起來。」白嘉軒說:「你把門房蓋起來,就把你的名字刻到牆上。把孝文賣房的年月也刻上。這話我再不說二遍。還有一件事,你爺臨走時給我叮嚀過一句,『看待好老三』,這多年裡,我的親生兒子指望不住,一些朋友也指望不住,靠得住的就是你三伯哇!孝武孝義你倆聽著,你三伯跟我相交不是瞅著咱家勢大財大,我跟你三伯交好也不是指靠他欺人騙世,真義交喀!我今日個把話說響,你三伯要是死在我前頭,不用說有我會照看好;若是我走在你三伯前頭,就指望你們兄弟倆照顧看好你三伯了……」說著動情傷心起來。 孝武孝義還未來得及說話,鹿三噌地一聲站起來,滿臉紅赤著說:「嘉軒你把話說到這一步,我也有話要給娃們敲明叫響:「交情是交情,各人還是各人!你爸是主兒家我是長工。你爸不在了你兄弟倆是主兒家我還是長工。你爸在世時我咋樣你爸不在世我還咋樣,該我做的活我做,該給我的工錢按時給我我也不客氣,說旁的啥話,都是多餘的。我這人脾……」孝武給鹿三和父親斟上酒,恭敬誠懇地表示說:「我把三伯不當外人。三伯也不把我當外人待就好了。」 看著孝義也向鹿三施了禮。白嘉軒對兩個兒子說:「好!你倆可甭忘了自個說的話。」然後回過頭,放下筷於伸出右手抓住鹿三的左手:「三哥,你不該殺黑娃媳婦……」鹿三也轉過頭,緊緊盯著白嘉軒:「我不害怕。我也不後悔。」白嘉軒說:「可你為啥悄悄兒殺了她?既然你不害怕,那就光明正大在白天殺?」鹿三一下子反不上話來,白嘉軒放開攥著他的手說:「可見你還是害怕。」鹿三不大服氣這種說法,又是當著兩個晚輩的面,就把酒盅重重地蹲到桌子上,梗著脖子說:「嘉軒你盡出奇言,殺人哪有你說的那個樣子?」白嘉軒仍然沉靜地說:「三哥哥呀!你回想一下,咱們在一搭多年。凡是做下的事,有哪一件是悄悄摸摸弄下的?我敢說你連一件也找不下。『交農』那事咋鬧的咱把原上的百姓吆喝起來,擺開場子列下陣勢跟那個貪官鬧!族裡的事嘛還是這樣,黑娃媳婦胡來,咱把她綁到祠堂處治,也是當著眾人的面光明正大地處治,孝文是我的親兒也不例外……」鹿三聽著,似乎還真的找不出一件白嘉軒悄悄摸摸的事體來。白嘉軒鎮定地說:「我一生沒做過見不得人的事。凡是怕人知道的事就不該做……你倆記住這個分寸!」白嘉軒說到這兒瞅著兩個兒子。鹿三說:「那個害人精不除,說不定還要害誰哩!她死在窯裡臭在窯裡,白鹿村裡沒聽到一句說她死得可憐的話,都說死得活該……」白嘉軒插斷說:「她害誰不害誰,得看誰本人昨樣,打鐵需得自身硬;凡是被她害了的都是自身不硬氣的人。」說時又對兩個兒子鄭重的點一點頭,再回過頭來看著鹿三,「人家聽你的話就是你的兒媳婦,人家不聽你的話不服你的管教就不是你的兒媳婦了,你也就不是人家的阿公了,由人家混人家的世事去,你殺人家做啥?你生氣你怕人戳脊樑骨嗎?我不這樣看。孝文活他的人我活我的人,各人活各人的人。」鹿三發覺自己的心裡有點洩氣,嘴裡仍然硬撐著說;「你想事想得開,我可就想不到這麼圓全。反正殺了她,我也給黑娃交待清白了,我本後悔。」白嘉軒說:「後悔是堅決不能後悔。這號人死一個死十個也不值得後悔,只不過不該由你動手。你不後悔很好。你要是後悔了,那就是個大麻煩……」 唰啦一聲,院子和屋瓦上驟然響起劈裡啪啦的雨聲。鹿三從板凳上跳開去,跑到院子裡,哇地一聲哭了:「老天爺呀!」白嘉軒急得從凳子上翻跌下去,兩個兒子早已奔到院庭裡叫著跳著,他爬到門口又從臺階上翻跌下去,跪在院子裡,仰起臉來,讓冰冷的雨點滴打下來。雨勢愈來愈猛;一片雨的喧器。整個白鹿村響歡鬧聲,叫聲哭聲咒駡聲一齊拋向天空,救命的天爺可憎的天爺坑死人的老關爺啊!你怎麼記得起來世上還有未餓死的一層黎民,鹿三一身透濕,拉著跪在泥水裡的白嘉軒上了臺階,雨水像傾倒似的潑灑下來,一片泥腥氣味。村子裡的喧嘩漸沉沒了,大雨的喧囂覆沒了天空和地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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