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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公雞的啼聲沉閃滯澀,雞脖子裡似乎塞著幹稻草。鹿三磕掉煙灰,把煙袋插進腰間的藍色帶子下,用爛布裹著的鋥亮的梭鏢鋼刃也在輥在腰後,吹滅油燈,走出馬號,合上門板,就出了圈場的木柵欄大門,再回身把雙扇柵欄門閉合,扣上鏈扣,背起雙手,走進白鹿村村巷。月亮已經沉落,村巷一片漆黑。

  鹿三背著手走過村巷,出了村口就踏上慢坡道,樹木稀少了光線亮晰一些了,踏上窯院的平場,止不住一陣心跳。自從黑娃和這個來路不明的女人被他攆出家門住進這孔窯洞以後,鹿三從來也沒有光顧這個齷齪的窯院,寧可多繞兩三裡路也要避開窯門前頭的慢坡道兒。他略一穩步壓抑住胸膀裡的搏動,走到窯門前,鐵鍊兒吊垂著,門是從裡頭插死的,人肯定在窯裡無疑。在他抬手敲叩門板時,剛剛穩沉的心又嗵嗵嗵嗵跳起來他稍有遲疑就拍擊響了木板門;這一拍擊之後,心反而沉穩不跳了。「誰呀?」窯洞裡傳出小娥粘澀的聲音。鹿三繼續拍擊門板,不開口「唉呀你個挨刀子的這幾天逛哪達去咧?」小娥的嗓門順暢了也就嗔聲嗔氣起來,她猜估是孝文來了,「你甭急你甭敲了我就下炕開門來咧!」鹿三頭皮上呼喇呼喇直躥火,咬著牙屏聲閉息待立在門的一側。咣當一聲門閂滑動的聲音,鹿三一把推開獨扇子木門板。小娥被門板猛烈地碰憧一下,怨聲嗔氣地罵:「挨刀子的你求瘋了咧?開門鼓恁大勁!」鹿三閃身踏進窯門,順手推上門板,呵斥說:「悄著!閉上你的臭嘴再甭吭聲。」「哦喲媽也!」小娥嚇縮成一團,雙臂抱住胸膀上的奶子,順著炕牆就勢蹲下去,用上身遮往光裸著的腹部,悲悲切切抱怨說:「你來做啥嘛?鹿三瞧著縮在炕牆根下的一團白肉,喝令說:「上炕去穿上衣裳,我有話說。」

  小娥從坑牆根下顫悠悠羞怯怯直起身來,轉過身去,抬起右腿搭上炕邊兒,左腿剛剛蹺起,背部就整個面對著鹿三。鹿三從後腰抽出梭鏢鋼刃,捋掉裹纏的爛布,對準小娥後心刺去。從手感上判斷,刀尖已經穿透胸肋。那一瞬間,小娥猛然回過頭來,雙手撐往炕邊,驚異而又淒腕地叫了一聲:「啊……大呀……」鹿三瞧見眼前的黑暗裡有兩束的亮的光,那是她的驟然閃現地眼睛,他瞪著雙眼死死逼視著那兩束亮光(對死人不能背過臉去,必須瞅住不放,鬼魂怯了就逃了),兩束光亮漸漸細弱以至消失。她撲倒在炕邊上,那只蹺起的左腿落下來吊垂到炕邊下,一隻胳膊壓在身下,另一隻胳膊抓撲到前頭。鹿三這時才撥出梭鏢鋼刃,封堵著血咕嘟嘟響著從前胸後心湧出來,窯裡就再聽不到一絲聲息。他從地上撿起那塊爛布,重新裹纏住梭鏢鋼刃,走出門來,拉上門板,鎖上那把條籠形的鐵鎖,出了窯院,下了慢坡,走進屋牆和樹木遮蔽著星光的村巷,公雞剛剛啼鳴二遍。

  白鹿村乃至整個白鹿原上最淫蕩的一個女人以這樣的結局終結了一生,直至她的肉體在窯洞裡腐爛散發出臭氣,白孝武領著白鹿兩姓的族人挖崖放上封死了窯洞,除了詛罵就是唾駡,整個村子的男人女人老人娃娃沒有一個人說一句這個女人好話,鹿三完成了這個人人稱快的壯舉卻陷入憂鬱,憂鬱是回到馬號以後就開始了的,他把梭鏢鋼刃連同裹纏著浸滿鮮血的爛布原樣未動塞進火坑底的炕洞裡,用厚厚的柴灰掩埋起來,防備某一天官府前來查問,他就準備把自己和兇器一起交出去。藏好兇器之後,鹿三從水缸裡撩出一把水搓洗手上的血污時,看見水缸裡有一雙驚詫悽愴的眼睛,分明是小娥在背上遭到戳殺時回過頭來的那雙眼睛,奇怪的是耳際同時響起「啊……大呀……」的聲音。鹿三細看細聽時。水缸裡什麼也沒有,馬號裡只有紅馬的鼾息聲,他沒有在意以為是眼花了耳邪了,拉開被子躺下以後。耳朵甲又傳來小娥垂死時把他叫大的聲音。只是沒有重現那雙眼睛。從此,那個聲音說不定什麼時辰就在他耳邊響起,有時他正在吃飯,有時他正在專心致志吆車,有時正開心地聽旁人說笑諞閒話,那個「大呀」的叫聲突然冒出來,使他頓時沒了食欲鞭下閃失聽笑話的興致立即散失,陷入無法排解憂鬱之中……直至黑娃掐著白嘉軒的脖子要抵命,鹿三把那窩藏在炕洞裡的淤血乾涸的梭鏢鋼刃擲到兒子腳下,心中的憂鬱才得以爽脫……

  黑娃氣呼呼走後,白吳氏仙草哇地一聲哭了,趴到地上朝鹿三磕頭:「三哥呀要不是你,他爸今黑沒命咧……你倆還不趕快給你幹大磕頭!」孝武孝義撲通一齊跪下了。鹿三連忙把她們母子三人拉扶起來,對坐在太師椅上的白嘉軒說:「這回我把俺爺兒們的圪塔算是弄零幹了……這與你無干。你們母子不要給我磕頭。」說罷,轉過身子走出門去。白嘉軒沒有吭聲也沒有挽留鹿三,對仙草說:「快弄倆下酒菜,我想喝酒了!」。

  仙草和孝武媳婦二姐兒很炔炒出四個菜來、一盤炒雞蛋一盤涼拌黃瓜絲一盤幹蘑菇一盤熏豬肉,後頭兩樣菜都是山裡娘家兄弟不久前來時帶的山貨,那塊煙熏臀豬肉平時暗藏在地子裡,遇著母親白趙氏的生日或是重要親戚來家,才用刀削下細細的一綹,算是饑饉年月裡最高級的享受了。白嘉軒親自到馬號裡去請鹿三。鹿三剛剛躺下,睜著眼側臥著吸煙,聽見敲門聲就去開了門。白嘉軒怕鹿三推辭不就不說喝酒,只說有幾句要緊話需得勞駕他再回到四合院裡去,去了才能說。鹿三二話不說披上衫子就走,進了四合院的院庭,瞅見上房明廳裡方桌上的碟兒盅兒就止住步:「嘉軒你這算做啥?你太見外了我……」白嘉軒佝僂著腰揚起頭說:「我給你說的要緊話,你不想聽嗎?這話……必得呷著酒說。」

  四個人圍著方桌坐定,孝武動手給每人盅裡斟下酒,白嘉軒佝僂著腰站起來,剛開口叫了一聲「三哥」,突然涕淚俱下,哽咽不住。鹿三驚訝地側頭瞅著不知該說什麼好。孝武孝義也默默凝坐著。仙草在一邊低垂淚。白嘉軒鼓了好大勁才說出一句話來:「三哥哇你數數我遭了多少難哇?」在座的四個人一齊低頭噓歎。孝武孝義從來也沒見過父親難受哭泣過。仙草跟丈夫半輩子了也很難見到丈夫有一次憂懼一次惶惑,更不要說放聲痛哭了。鹿三只是見過嘉軒在老主人過世時哭過,後來白家經歷的七災八難,白嘉軒反倒越經越硬了。白嘉軒說:「我的心也是肉長的呀……」說著竟然哭得轉了喉音,手裡的酒從酒盅裡潑灑出來。仙草待立在旁邊雙手捂臉抽泣起來。孝武也難過了。孝義還體味不到更多的東西,悶頭坐著。鹿三也不由地鼻腔發酸眼眶模糊了。白嘉軒說:「咱們先幹了這一盅!」隨之說道:「我有話要給孝武孝義說,三哥你陪著我。我想把那個錢匣匣兒的故經念給後人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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