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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懲罰孝文的舉動又一次震撼了白鹿原。懲罰的方式和格局如同前次,施刑之前重溫鄉約族規的程序由孝文的弟弟孝武來執行。

  白孝武的出現恰當其時。他穿一件青色棉袍,挺直的腰板和他爸腰折以前一樣筆挺,體魄雄壯魁偉,肩膀寬厚臀部豐滿,比瘦削細俏的孝文氣派得多沉穩多了。白嘉軒仍然在臺階上安一把椅子坐著,孝武歸來及時替代了不爭氣的孝文的位置,也及時填充了他心中的虛空。孝武領湧完鄉約和族規的有關條款,走到父親跟前請示開始執行族規。白嘉軒從椅子上下來,蹺下臺階,從族人讓出的夾道裡走過去,雙手背抄在佝僂著的腰背上。白嘉軒誰也不瞅,端直走到槐樹下,從地上抓起紮捆成束的一把酸棗棵子刺刷,這當兒有三四個人在他面前撲通撲通跪倒了,白嘉軒知道他們跪下想弄啥,毫不理睬,轉過身就把刺刷揚起來抽過去。孝文一聲慘叫接一聲慘叫,鮮血頓時漫染了臉頰。白嘉軒下手特狠,比上次抽打小娥和狗蛋還要狠過幾成。這個兒子丟了他的臉虧了他的心辜負了他對他的期望,他為他喪氣敗興的程度遠遠超過了被土匪打斷腰杆的劫難,他用刺刷抽擊這個孽種是洩恨是真打而不是在族人面前擺擺架式。白嘉軒咬著牙再次揚起刺刷,忘記了每人只能打一下的戒律,他的胳膊被人捉住了,一看竟是鹿子霖。

  鹿子霖是那三四個下跪求情者中的一個。這個向族長跪諫的行動其實就是鹿子霖策劃的。他聽到孝武給他傳述的白嘉軒要懲罰孝文的決定以後,鄭重其事地找到白家,大聲吵著要白嘉軒取消這次施刑的舉動:「我敢說這根本不怪孝文!你也招不住這個折騰喀!」白嘉軒冷著臉心決如鐵:「鑼都敲了你還說這話做啥!你後晌能到祠堂來,就算給老哥賞光了。」鹿子霖後晌去祠堂裡在村巷裡痛心狠氣地抱怨幾個老漢:「你幾個老者難道都是石頭心恨?嘉軒要整孝文你們能忍心叫他整?為啥不勸他不阻擋他?這孝文比不得旁人咋能隨便用刷子打?」那幾個老漢被他熱誠的斥責弄得感動又愧悔,便策劃了這出跪諫的插曲。

  鹿子霖從白嘉軒手裡奪下刺刷又撲通跪下了,說:「嘉軒哥!你不饒孝文我不起來!」白嘉軒冷著臉說:「我不受你的跪拜。誰的跪拜我今日都不受。誰愛跪誰就跪。孝武,往下行——」說罷,用手撩著袍杈兒走過人窩兒,重新在祠堂臺階的椅子上坐下來。白孝武從執刑具者手裡接過刺刷,照哥哥孝文赤裸的胸脯抽擊了一下,血流順著胸脯一條條拉下來……

  如同祠堂院子裡的爭執在白家庭院裡也剛剛發生過。老娘白趙氏白吳氏以及兩個媳婦結成同盟,堅決反對白嘉軒懲罰孝文的毒刑,白趙氏勸不下兒子就罵起來:「你害死孝文你哪象個老子?你要把孝文捆到樹上我就脫光站到孝文前頭,你先用刺刷刷死我再刷死孝文!」仙草則用哭諫,兩個兒媳一齊求情。白嘉軒對誰也不鬆口,連一句話也不說,一任她們罵呀哭呀乞求呀絕不動心。直到第三天孝武和鹿三從山裡回來,白嘉軒把全體家庭成員叫到上房正廳,在祭桌前發焚香,然後徵求大家的意見:「有話對著先人的面說。」白趙氏白吳氏和孝文孝武的媳婦陳述了早已表明的態度,輪到至關重要的一個人白孝武了。白孝武站在祭桌前一字一板他說:「按族規辦。」奶奶白趙氏正愣著神兒,母親白吳氏的耳光已經抽到他臉上了。孝武瞅了一眼母親不惱也不愧。仍然面色不改。白嘉軒用惱怒的眼色制止了妻子白吳氏的輕舉妄動,轉過臉問孝武:「為啥?你說為啥?」白孝武沉穩他說:「這是白家的立身綱紀。爸你說的我不敢忘……」白嘉軒迫急地一拳砸在桌子上,說:」著!忘了立家立身的綱紀,毀的不是一個孝文,白家都要毀了——」

  白嘉軒從父親手裡繼承下來的,有原上原下的田地,有槽頭的牛馬,有莊基地上的房屋,有隱藏在上牆裡和腳地下的用瓦罐裝著的黃貨和白貨,還有一個看不見摸不著的財富,就是孝武複述給他的那個立家立身的綱紀。即使白嘉軒自己,對於家族最早的記憶也只能憑藉傳說,這個村莊和白氏家族的歷史太漫長太古老了,漫長古老得令它的後代無法弄清無法記憶。由白嘉軒上溯五輩,大約是白家家道中興的一個紀元的開始,那位先人在貧困凍餒中讀書自飭考得文舉,重整家業重修族規,是一個對白家近人家史族史具有決定性影響的人物,族人至今還常提起他的名字白修身。族史和家史雖然漫長,對本族和家庭具有重大影響的先人的名字還是留傳下來,湮沒的只是那些業績平平的名字。好幾代人以來,白家自己的家道則像棉衣裡的棉花套子,裝進棉衣裡縮了瓷了,拆開來彈一回又脹了發了;家業發時沒有發得田連阡陌屋瓦連片,家業衰時也沒弄到無立錐之地;有限的記憶不可懷疑的是,地裡沒斷過莊稼,槽頭沒斷過畜牲,囤裡沒斷過糧食,莊基地沒擴大也沒縮小。白嘉軒在孝文事發的短暫幾天裡除了思索這個意料不及的事件,更多地卻是追思家族的歷史和前賢,形成家庭這種沒有大起也沒有大落基本穩定狀態的原因,除了天災匪禍瘟疫以及父母官的貪廉諸種因素之外,根本的原由在於文舉人老爺爺創立的族規綱紀。他的立綱立身的綱紀似乎限制著家業的洪暴,也抑止預防了事業的破敗。無論家業上升或下滑,白家的族長地位沒有動搖過,白家作為族長身體力行族規所建樹的威望是貫穿始今的。一位族長在大旱之年領著族人打井累得吐血死,井臺上至今還可以看到被風化了的白克勤模糊的字跡。一位族長領著族人在打殺賊人中被刀劈成兩截,成為白鹿原一舉廓清異族壯舉的英雄。並非所有的族長都有偉跡,悄無聲息地平庸之輩也為數不少,甚至每隔一代兩代就會出一個敗家子族長,這是殃禍家族的大害必須儘早誅除不能手軟。……

  白嘉軒聽到孝武的話,心裡卷起一汪熱流,激動得熱淚盈眶,此時此地正需要聽到這個話。白趙氏不甘心地反詰:「先人們都是通人性的好先人,誰也沒有你這樣心硬!」白嘉軒沉靜地說:「先人們裡頭沒出過這號瞎事。」孝文無可挽回地被推進祠堂捆到槐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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