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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老和尚把三官廟的幾十畝土地租給附近村莊的農民,靠收取租糧過著神仙般的日子。他私訂下一個規矩,每年夏秋兩季交租要男人來,而秋未議定租地之事,卻要女人來而不要男人。那些前來交辦租地手續的女人無論美醜都付出了相同的代價。這個老騷棒無論年輕的年老的,長得俏的長得醜的,一律不拒一律過手,這個秘密誰都明白誰也不願說破。

  白鹿村清靜的村巷被各個村莊來的男人女人擁塞起來,戲樓下的廣場上人山人海,後臺那邊不斷發生騷亂,好多人搭著馬架爬上後窗窺視捆在大柱上的老和尚。按照議程,先由三個租他的佃戶控訴,再由白鹿區農協會籌備處主任黑娃宣佈對老和尚的處置決議:攆走老和尚,把三官廟的官地分配給佃農。可是鬥爭會一開始就亂了套。頭一個佃農的控訴還沒說完,台下的人就亂吼亂叫起來,石頭瓦塊磚頭從台下飛上戲樓,砸向站在台前的老和尚,秩序幾乎無法控制。鹿兆鵬把雙手握成喇叭搭在嘴上喊啞了嗓子也不抵事。黑娃和他的弟兄們也不知該怎麼辦,這種場面是始料不及的。台下雜亂的呐喊逐漸統一成一個單純有力的呼喊:「鍘了!把狗日鍘了!」弟兄們圍住黑娃吼:「鍘狗日的!」黑娃對兆鵬說:「鍘死也不虧他!」鹿兆鵬說:「鍘!」五六個弟兄拉著早已被飛石擊中血流滿面的老和尚下了戲樓,人群尾隨著湧向白鹿鎮南通往官道的岔路口,一把鍘刀同時拾到那裡。老和尚已經軟癱如泥被許多撕扯著的手塞到鍘刀下。鍘刀即將落下的時候人群突然四散,都怕濺沾上不吉利的血。鍘刀壓下去哢哧一聲響,冒起一股血光。人群呼啦一聲擁上前去,老和尚被鍘斷的身子和頭顱在人窩裡給踩著踢著踏著,連鍘刀墩子也給踩散架了。

  黑娃和他的革命三十六弟兄以及九個農協的聲威大震,短短的七八天時間裡,又有四五十個村子掛起了白地綠字的農民協會的牌子。黑娃無論如何也忍不住歡欣鼓蕩的心情:「風攪雪這下才真正刮起來了。兆鵬哥,革命馬上就要成功了!」兆鵬毫不掩飾領袖式的喜悅:「黑娃,現在立即去圍攻那個最頑固的封建堡壘!」

  大年正月初一被選定為白鹿原農民協會總部成立的日子,地點再一次選定了白鹿村的戲樓。

  大年三十家家包餃子的除夕之夜,黑娃走進了白嘉軒家的門樓。三十六弟兄要和他一起去助威,黑娃說:「我一個人去。我想試一試我的膽子。」他穿了一件制服,是韓裁縫用機器紮成的。韓裁縫仍然擺著洋機器縫衣掙錢。黑娃走進白家門樓時不斷提醒自己挺直腰板兒,一直走進門房和廂房之間的庭院,再走進上房正廳:「我代表農協籌備處告訴你,把祠堂的鑰匙交出來。」白嘉軒正在香火融融的祭桌前擺置供果,轉過身來說:「可以。」黑娃瞅一眼挺得筆直的白嘉軒,不由地也挺一挺自己的腰,伸出手去接鑰匙。白嘉軒的手沒有伸到袍子底下去掏鑰匙的意向:「現時不行,得到明天早上。明早族人到祠堂拜祖先時,當著全族老少的面我再交給你。」黑娃說:「這隨你。」

  大年初一未明,黑娃和他的三十六弟兄就聚在祠堂門外,他手裡提著一個鐵錘,咣當一聲,只需一下,鐵鎖連同大門上的鐵環一起掉到地上。黑娃領頭走進祠堂大門,突然觸景生情想起跪在院子裡挨徐先生板子的情景。他沒有遲疑就走上臺階,又一錘砸下去,祠堂正廳大門上的鐵鎖也跌落到地上。地上掃得乾乾淨淨,供奉祖宗的大方桌上也擦拭乾淨了,供著用細面做成的各式果品,蠟臺上凝結著燒流了的紅色蠟油,香爐裡落著一層香灰,說明白嘉軒在三十日夜晚剛剛燒過香火。黑娃久久站在祭桌前頭,瞅著正面牆上那幅密密麻麻寫著列祖列宗的神軸兒,又觸生出自己和小娥被拒絕拜祖的屈辱。他說:「弟兄們快點動手,把白嘉軒的這一套玩藝兒統統收拾乾淨,把咱們的辦公桌擺開來。」他走出正廳再來到院子,瞅著栽在庭院正中的「仁義白鹿村」的石碑說:「把這砸碎。」兩聲脆響,石碑斷裂了。黑娃一手叉腰一手指著鑲在正廳門外兩邊牆壁上的石刻鄉約條文說:「把這也挖下來砸了。」當黑娃和他的弟兄們在祠堂裡又挖又砸的時候,自鹿村的族人圍在門口觀看,卻沒有一個人敢走進去阻攔。有人早把這邊的動靜悄俏告訴了族長白嘉軒他竟然平心靜氣他說:「噢!這下免得我交鑰匙了。」

  原上幾十個建立起農民協會的村子敲鑼打鼓從四面八方湧向白鹿村,沒有建立農協的村子的男女老少也像看大戲一樣趕來了。「今日鍘碗客。」通往白鹿村的官路小道上湧動著人流。花邊龍旗一律扯去了龍的圖案,臨時用綠紙或綠布剪貼上了某某村農民協會的徽標,在白鹿村的戲樓前飛揚。十多家鑼鼓班子擺開場子對敲,震得鴿子高高地鑽進藍天不敢下旋,白鹿村被震得顫顫巍巍。黑娃站到戲樓當中大聲宣佈:「白鹿原農民協會總部成立了。一切權力從今日起歸農民協會!」鑼鼓與鞭炮聲中,一塊白地綠字的牌子由兩位兄弟抱扶著,從戲樓上走下梯子,穿過人群掛到祠堂大門口。具備最強烈的震撼力量的黑火藥鐵銃,連續發出整整六十一聲沉悶的轟響,那是六十一個已經建立農民協會的村子的象徵。

  碗客和鍘刀同時從戲樓的後臺被拖到前臺。鍘刀擺在檯子左角。碗客被五花大綁著押在檯子右角。碗客仍然從扭著他胳膊的四隻手裡往上蹦,往起跳,罵著叫著,台下的呼吼一浪高過一浪。

  碗客是南山根指甲溝口村人,姓龐,乳名圪塔娃,官名克恭,排行老三。綽號冷三冒,最普遍的稱呼是碗客。他十六七歲就趕著一頭毛驢到耀州去馱碗,再趕著毛驢馱著碗在白鹿原各個村子叫賣,差不多家家的案板上都摞著他馱回來的黃釉粗瓷大碗。他馱碗賣碗發了財,毛驢換成馬車,而且在白鹿鎮開了一家瓷器分店,總店在他的老巢南山根的溫泉鎮子裡。他在南原和南山根一帶已成一霸,弟兄五人人稱五隻虎,他的諸多惡劣行徑裡民憤最大的是對女人的蹂躪,凡是新娶的媳婦頭一夜必須請他去開苞。他對女人永無滿足永無竭止的野獸一樣的欲求從小小年紀就露出端倪,用兩隻粗瓷大碗換取那些愛佔便宜的女人的身子。在好幾個村子發生過這樣的事:碗客裝作收錢走進一家老相好的院子,村人很放心地從毛驢馱架上把大碗小碗哄搶一空,有一回竟然被誰把拴在門口榆樹上的毛驢給牽走了。碗客發了財更加縱欲,常常把那些根本沒有兩性生活經歷的新婚媳婦整得尋死覓活……碗客現在被捆押在臺上毫不羞愧怯懼,不住口地叫駡著:「我圪塔娃睡過數不清的婆娘媳婦,鍘了殺了老子,老子也值了!十年後還是一個圪塔娃,還賣碗還睡你婆娘……」不等黑娃宣佈完碗客的罪行,幾個憤怒已極的漢子躥上戲樓,把碗客從台角上踢翻下來,磚頭和石塊把碗客砸成了一堆肉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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