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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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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子霖在廂房裡聽見一陣陌生的腳步聲就走到庭院,看見白嘉軒進來,便忙拱手問候。白嘉軒停住腳說:「我找大叔說件事。」鹿子霖回到廂房就有些被輕賤被壓低了的不自在。白嘉軒走進上房的屏風門就叫了一聲:「叔哎!」鹿泰恒從上房裡屋踱出來時左手端著一隻黃銅水煙壺,右手捏著一節冒煙的火紙,擺一下手禮讓白嘉軒坐到客廳的雕花椅子上。鹿泰恒坐在方桌另一邊的椅子上,細長的手指在煙壺裡靈巧地撚著金黃綿柔的煙絲,動作很優雅。白嘉軒說:「大叔,咱們的祠堂該翻修了。」鹿泰恒吹著了火紙,愣怔了一下,燃起火焰的火紙迅速燒出一節紙灰。鹿泰恒很快從愣怔裡恢復過來,優雅地把火紙按到煙嘴上,優雅地吸起來,水煙壺裡的水的響聲也十分優雅,直到「噗」地一聲吹掉煙筒裡的白色煙灰,說:「早都該翻修了。」白嘉軒聽了當即就品出了三種味道:「應該翻修祠堂;柯堂早應該翻修而沒有翻修是老族長白秉德的失職;新族長忙著娶媳婦埋死人現在才騰出手來翻修詞堂。」白嘉軒不好解釋,只是裝作不大在乎,就說起翻修工程的具體方案和籌集糧款的辦法。泰怛聽了幾句就打斷他的話說:「這事你和子霖承辦吧:我已經老了。」白嘉軒忙解釋:「跑腿自然有我和子霖。你老得出面啊!」鹿泰恒說:「你爸在世時,啥事不都是俺倆搭手弄的?現在該看你們弟兄搭手共事了。」隨之一聲喚,叫來了鹿子霖:「嘉軒說要翻修柯堂了,你們弟兄倆商量看辦吧。」 整個一個漫長的春天裡,白鹿村洋溢著一種友好和諧歡樂的氣氛。翻修柯堂的工程已經拉開。白嘉軒請來了第五房女人的父親衛木匠和他的徒弟。整個工程由白嘉軒和鹿子霖分頭負責。鹿子霖負責工程,每天按戶派工。白嘉軒組織後勤,祠堂外的場院裡臨時搭起席棚,盤了鍋臺支了案板。除了給工匠管飯,凡是輪流派來做小工打下手的人,也一律在官灶上吃飯。廚師是本村裡最乾淨最利落的幾個女人。男人們一邊圍在地攤上吃飯一邊和鍋臺邊的女人調笑打渾,歡悅喜慶的氣氛把白鹿兩姓的人融合到一起了。 白嘉軒提出的一個大膽的方案得到了鹿子霖爽快的響應:凡是在柯堂裡敬香火的白姓或鹿姓的人家,憑自己的家當隨意捐贈,一升不少,一石不拒,實在拿不出一升一文的人家也不責怪。修復祠堂的宗旨要充分體現縣令親置在院裡石碑上的「仁義白鹿村」的精神。不管捐贈多少,修復祠堂所需的糧款的不足部分,全由他和鹿子霖包下。白嘉軒把每家每戶捐贈的糧食記了賬,用紅紙抄寫出花名單公佈於祠堂外的圍牆上,每天記下花銷的糧食和錢款的數字,心裡總亮著一條戒尺:不能給租宗弄下一攤糊塗賬。整個預算下來,全體村民踴躍捐贈的糧食只抵全部所需的三分之二,白嘉軒和鹿子霖兩家合包了三分之一。 整個工程峻工揭幕的那天,請來了南原上麻子紅的戲班子,唱了三天三夜。川原上下的人都擁到白鹿村來看戲,來瞻仰白鹿村修造一新的祠堂,來觀光縣令親置在祠堂院子裡的石碑,來認一認白鹿村繼任的族長白嘉軒。那個曾經創造下白鹿原娶妻最高記錄的白嘉軒原本沒長什麼狗球毒釣,而是一位貴人,一般福薄命淺的女人怎能浮得住這樣的深水呢? 這年夏收之後,學堂開學了。五間正廳供奉著白鹿兩姓列宗列宗顯考顯妣的神位,每個死掉的男人和女人都占了指頭寬的一格,整個神位占滿了五間大廳的正面牆壁。西邊三間廈屋,作為學堂,待日後學生人數發展多了裝不下了,再移到五間正廳裹去。東邊三間廈屋居中用土垃隔開來,一邊作為先生的寢室,一邊作為族裡官人議事的官房。 白嘉軒被推舉為學董,鹿子霖被推為學監。兩人商定一塊去白鹿書院找朱先生,讓他給推薦一位知識和品德都好的先生。朱先生見了妻弟白嘉軒和鹿子霖,竟然打拱作揖跪倒在地:「二位賢弟請受愚兄一拜。」兩人吃了一驚,面面相覷忙拉朱先生站起,幾乎同聲間:「先生這是怎麼了?」朱先生突然熱淚盈眶:「二位賢弟做下了功德無量的事啊!」竟然感慨萬端,慷慨激昂起來:「你們翻修祠堂是善事,可那僅僅是個小小的善事;你們興辦學堂才是大善事,無量功德的大善事。祖宗該敬該祭,不敬不祭是為不孝,敬了祭了也僅只盡了一份孝心,興辦學堂才是萬代子孫的大事;往後的世事靠活人不靠死人呀;靠那些還在吃奶的學步的穿爛襠褲的娃兒,得教他們識字念書曉以禮義,不定那裡頭有治國安邦的棟樑之材呢。你們為白鹿原的子孫辦了這大的善事,我替那些有機會念書的子弟向你們一拜。」白嘉軒也被姐夫感染得熱淚湧流,鹿於霖也大聲謙和地說:「朱先生看事深遠。俺倆當初只是覺得本村娃娃上學方便……」 朱先生的同窗學友遍及關中,推薦一位先生來白鹿村執教自然不難,於是就近推薦了白鹿原東邊徐家園的徐秀才。徐秀才和朱先生同窗同庚,學識淵博卻屢試不中,在家一邊種地一邊讀書,淡泊了仕途功利,只為陶冶情性。兩人拿看朱先生親筆寫的信找到徐家園,徐秀才欣然出馬到白鹿村坐館執教了。 辟做學館的西邊三間廈屋裡,擺滿了學生從自家屋裡抬來的方桌、條桌、長凳和獨凳。白嘉軒的兩個兒子也都起了學名,馬駒叫白孝文,騾駒叫白孝武,他們自然坐在裡邊。鹿于霖的兩個兒子鹿兆鵬和鹿兆海也從神禾村轉回本村學堂。男人們無論有沒有子弟就學,卻一齊都參加了學堂開館典禮。 典禮隆重而又簡樸。至聖先師孔老先生的石刻拓片側身像貼在南山牆上,祭桌上供奉著時令水果,一盤沙果、一盤遲桃、一盤點心、一盤油炸錁子。兩支紅蠟由白嘉軒點亮,祠堂院庭裡的鞭炮便爆響起來,他點了香就磕頭。孩子們全都跪伏在桌凳之間的空地上,擁有祠堂院子裡的男人們也都跪伏下來。鹿子霖和徐先生依次敬了香跪了拜,就侍立在祭台兩邊,關照新入學的孩子一個接一個敬香叩頭,最後是村民們敬香叩首。祭祀孔子的程序完畢,白嘉軒把早已備好的一條紅綢披到徐先生肩上,鞭炮又響起來。徐先生撫著從肩頭斜過胸膛在腋下系住的紅綢,只說了一句話作為答辭:「我到白鹿村來隻想教好倆字就盡職盡心了,就是院子裡石碑上刻的『仁義白鹿村』裡的『仁義』倆字。」 按預定的程序本該結束,院裡走進了兩位老漢,手裡托著一隻紅色漆盤,盤裡盤著兩條紅綢。倆老漢走上祭台,把一條紅綢披到白嘉軒肩上,把另一條披到鹿子霖肩頭。老者說:「這是民意。」 傍晚,白嘉軒脫了參加學堂開館典禮時穿的青色長袍,連長袖衫和長褲也脫了,穿著短袖衫和半截褲,一身清爽地走進了暮色四合的馬號,晚飯前必須給牲畜鍘好青草。鹿三用獨輪小推車從曬土場往牲畜圈裡推土墊圈,臉上眉毛上撲落著黃土塵屑,他見白嘉軒走來,忙扔下小推車揭起了鍘刀。白嘉軒在鍘墩前蹲下來,把青草一把一把扯過來,在膝頭下捋碼整齊再塞到鍘口裡去。鹿三雙手按著鍘把,貓腰往下一壓,「籲嚓」一聲,被鍘斷的細草散落下來,鍘刀刃上和鍘口的鐵皮士都染上一層青草的綠汁。「應該讓娃娃去念書。」白嘉軒說。「那當然。念書是正路嘛!」鹿三說。「我說黑娃應該去念書。」白嘉軒說。「喔!你說的是黑娃?」鹿三說,「快孺草!甭只顧了說話手下停了孺草。」白嘉軒孺進青草說:「叫黑娃明早上就去上學。給徐先生的五升麥子由我這兒灌。先生的飯也由我管了。桌子不用搬,跟馬駒騾駒夥一張方桌,帶上一個獨凳兒就行了。」鹿三嘲笑說:「那個慌慌鬼一生就的莊稼坯子,念啥書哩!」「窮漢生壯元,富家多紈絝。你可不要把娃娃料就了,我看黑娃倒很靈聰哩!」白嘉軒笑著說,「日後黑娃真的把書念成了,弄個七品五品的,我也臉上光彩哩!」鹿三說:「黑娃上了學,誰來割草呢?」「你割我割,咱倆誰能騰出手誰去割。先讓黑娃去上學。」白嘉軒說,「秋後把坡上不成莊稼的『和』字地種土苜蓿,明年就不用割草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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