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白鹿原 >  上一頁    下一頁


  老秀才寫好契約,冷先生先接到手看了一遍,又交給買賣雙方的主人都看了一遍。冷先生把筆交給嘉軒,嘉軒捏看毛筆稍停了一下,似乎下了狠心才寫上了自己的名字。鹿子霖接過筆很輕鬆地劃拉了一陣。冷先生最後在中人款格下寫上了自己的名字,落居才由老秀才簽名。冷先生取來印泥盒子,四個人先後用食指蘸了紅色印泥,然後一齊往契約上按下去。一式兩分,買方和賣方各據一份。冷先生給每人盅裡斟上酒,一齊飲了。

  這樁賣地或者說換地的交易完畢後的第二天早飯時,白嘉軒才把這事告知母親。不等嘉軒說完,白趙氏揚手抽了他一個耳光,手腕上沉重的純銀鐲子把嘉軒的牙床硌破了,頓時滿嘴流血,無法分辯。鹿三扔下筷子,舀來一瓢涼水,讓嘉軒漱口涮牙。白趙氏來到泠先生的中藥鋪,一進門剛吐出「那地……」兩字就跌倒在地,不省人事。冷先生鬆開正在給一位農婦號脈的手,從皮夾桌抽出一根細針,紮入白趙氐人中穴,白趙氏才「哇」地一聲哭叫出來。冷先生這時才得知嘉軒根本沒有同母親商量,但木已成舟水已潑地牆已推倒,只能勸慰白趙氏,年輕人初出茅廬想事單純該當原諒,多長幾歲多經一些世事以後辦事就會周到細密了。白趙氏的心病不是那二畝水地能不能賣,而是這樣重大的事情兒子居然敢於自作主張瞞看她就做了,自然是根本不把她當人了。想到秉德老漢死沒幾年兒子就把她不當人,白趙氏簡直都要氣死了。白鹿村閒話驟起,說白嘉軒急著討婆娘賣掉了天字號水地,竟然不敢給老娘說清道明,熬光棍熬得受不住了云云。鹿家父子心裡慶倖,娘兒倆鬧得好!鬧得整個白鹿原的人都知道白家把天字號水地賣給鹿家那就更好了。白嘉軒撫著已經腫脹起來的腮幫,並不生老娘的氣。除了姐夫朱先生,白鹿精靈的隱秘再不擴大給任何人,當然也包括打得他牙齒出血腮幫腫脹的母親。母親在家裡以至到白鹿鎮中藥鋪找冷先生鬧一下其實不無好處,鹿家將會更加信以為真而不會猜疑是否有詐。

  遵照契約上雙方擬定的協議,收罷麥子撂地,當年的夏糧由老主人收割,算是各人在自家原有土地上的最後一次收穫,秋莊稼就要易地易主去播種了。鹿家父子扛著鐝頭鐵鍬踏進新買的二畝水地時,天色微明,知更鳥在樹梢上空吵成一片,在這塊已經屬於自己的土地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挖掉白家的界石。為了這件不同尋常的事,父子倆親自來幹了,卻把長工劉謀兒指派幹其它活兒去了。父親用腳指著地頭一坨地皮說:「照這兒挖。」兒子只挖了一钁就聽到鐵石撞擊的刺耳的響聲,界石所在的方位竟然一絲一毫都無差錯。那塊刻有東西南北小字的青石界石濕漉漉的晾到熹微的晨光,底下墊著的白灰和木炭屑末依然黑白分明。鹿子霖啾著剛剛挖出的界石問:「爸,你記不記得這界石啥時候栽下的?」鹿泰恒不假思索說:「我問過你爺,你爺也說不上來。」鹿子霖就不再問,這無疑是幾代人也未變動過的祖業。現在變了,而且是由他出面涉辦的事。鹿泰桓背抄著結實的雙手,用腳踢著那塊界石,一直把它推到地頭的小路邊上。沿著界石從南至北有一條永久性的莊嚴無犯的壟梁,長滿野文、馬鞭草、菅草、薄荷、三棱子草、節兒草以及旱長蟲草等雜草。壟梁兩邊土地的主人都不容它們長到自家地裹,更容不得它們被剷除,幾代人以來它們就一直像今天這樣生長著。比之河川裡諸多地界壟梁上發生的吵罵和鬥毆,這條地界壟梁兩邊的主人堪稱楷模。鹿家父子已經動手挖刨這道壟梁,挖出來的竟然是一團一團盤結在一起的各種雜草的黃的黑的褐的紅的草根,再把那些草根在鐝頭上摔摔打打抖掉泥土,扔到亮閃閃的麥茬子上,只需一天就可以曬得填到灶下當柴燒了。這條堅守著延續著幾代人生命的壟梁,在鹿家父子的鐝頭鐵鍬下正一尺一尺地消失,到後晌套上騾子用犁鏵耕過,這條壟梁就蕩然無存了,自家原有的一畝三分地和新買的白家的二畝地就完全和諧地歸併成一塊了。兒子鹿子霖說:「後晌先種這地的包穀。」父親鹿泰桓說:「種!」兒子說:「種完了秋田以後就給這塊地頭打井。」父親說:「打!」兒子說他已經約定了幾個打井的人,而且割制木鬥水車的木匠也已打過招呼,這兩項大事同時進行,待井打好了就可以安裝水車。父親說:「這樣幹給工匠管飯省事。」日頭已經射出灼人的光焰,該當回家吃早飯了。兒子突然問:「聽說嘉軒準備給他爸遷墳哩?」父親冷漠地說:「越折騰越糟!愛遷就遷,愛折騰就折騰去!」

  原坡地上的麥子開始泛出一層亮色的一天夜裡落了一場透雨。臨近天明時白嘉軒醒來,放聲痛哭。哭聲驚動了母親。他說他夢見父親了。搞不清父親怎麽弄得滿身滿臉都是泥水,渾身衣服濕漉漉往地上滴水,不住地打著冷顫。搞不清腳下怎麽會有一個泥水聚積的深潭,父親似乎就是從水潭裹爬上來的,腿腳一抖索又跌下潭裡,他怎麽拽也拽不上來,眼看著父親沉下去了,只露兩隻大手在水上搖。他大呼救命,越急越呼叫不出,急得大哭,突然驚醒了。母親聽罷,並不驚奇,只說了一句就回自己屋去了:「你到你爸墳上去看看。」

  天明了,白嘉軒叫上長工鹿三扛著鍬,踩著泥濘朝墳地走去。他圍著父親的墳堆查看了一番,發現了一個可能進水的洞穴,夜裡落大雨時流水進入墳墓了。他向鹿三說了那個噩夢,鹿三連連稱奇。他們用鍬紮斷了洞穴,堵死了水路,培高了土堆。嘉軒說:「墓道裡進了水,父親的仙骨被浸泡了,得遷墳。」

  麥子收碾一畢,白嘉軒請來了陰陽先生,走遍了白家分佈在原上的七八塊旱地,選擇新的基地。令人驚佩的是,他沒有向陰陽先生作任何暗示,陰陽先生的羅盤卻驚奇地定在了那塊用二畝水地換來的鹿家的慢坡地上,而且墳墓的具體方位正與他發現白鹿精靈的地點相吻合。陰陽先生說:「頭枕南山,足登北嶺,四面環坡,皆緩坡慢道,呈優柔舒展之氣;坡勢走向所指,津脈盡會於此地矣!」白嘉軒聽了,心中更加踏實,晌午炒了八個菜,犒勞陰陽先生。他把陰陽先生的話一字不漏地沉在心底,逢人問起卻擺出無可奈何的樣子說:「嚇,跑過了七八塊地,沒一塊有脈氣的,只是這慢坡地離村子近點,地勢緩點,湊合著紮墳吧!」

  新的墓穴稱不得豪華,只是用青磚箍砌了墓室和暗庭。這期間鹿子霖已經完成了打井的壯舉。新割制的木鬥水車也已安裝調試完畢,嶄新的白光光的木頭架子在伏天的曲陽裡格外耀眼,騾子拉著木輪水車踏著歡快的步子,嘩嘩的水聲聽來再悅耳不過了。鹿子霖又挖來四棵柳樹埋在水井的四個角上,樹大之後就能遮住從三個方向射下的陽光,人和牲畜就可以不受暴曬之苦了。

  白嘉軒在動手挖掘老墳的那一天,不分門戶遠近請來了白鹿村每一戶的家長前來參加這個隆重的遷墳儀式。吹鼓手從老墳吹唱到新墳。三官廟的和尚被請來做了道場。鹿子霖和他父親都被請來參加了被他們父子看作的瞎折騰。晚上回到家,鹿子霖又忍不住問父親,「是不是瞎折騰?」並且說出自己的疑心:挖掘老墓時,他一直留心觀察,墓室和墓道根本不見進水的痕跡,白嘉軒說他爸托夢要他遷墳,很可能是編造出來的一個幌子,這就不能不使人懷疑白嘉軒以好地換劣地的真實動機,是不是與陰陽先生取得默契之後玩了一個圈套?鹿泰桓心裡讚賞兒子的分析,嘴上卻仍然堅持自己的看法:「是瞎折騰。」他隨之告訴兒于鹿子霖說:「你爺去世時我請來了老陰陽先生,看過那塊慢坡地,說是從四面坡勢走向看,形同滂池,難得伸展。現在這個陰陽先生比起他爸老陰陽來,充其量只夠個二咪兒……」

  白嘉軒把亡父的屍骨安置於風水寶地讓白鹿精靈去滋潤,然後就背著褡褳進山去了。盤龍鎮中藥材收購店掌櫃吳長貴接待了他,像侍奉駕臨的皇帝一樣殷勤周到無微不至。倆人盤腿坐在終年也不熄火的熱炕上,炕上鋪著地道的榆林手工毛毯,小炕桌上擺滿了熱騰騰的菜,全是山地特產珍品。一盤透著一股煙味的熏野豬肉,一盤清蒸錦雞,一盤紅燒娃娃魚,一盤費盡周折買來的熊掌,還有一盤猴頭,白銀耳黑木耳百合黃花等山地普通菜自然也不少。嘉軒心境很好,有意放縱自己多貪了幾杯,酒酣微醉,敘說近幾年曆道的凶事厄運,隨之就直接說出了此行的目的。現在要在白鹿原上下找一個女人是很困難了,而且無法接受高出十倍十幾倍的要價。他說:「吳叔,這事拜託您了。」吳掌櫃不假思索滿口應承:「這不難。回去時你就把人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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