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陳忠實 > 白鹿原 > | 上一頁 下一頁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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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鎮在村子西邊,一條小街,一家藥鋪,冷先生坐堂就診,兼營中藥。冷先生聽嘉軒說了病狀,心裡就明白了八九成,從抽屜裡取出一隻皮包掛到腰帶上,急忙趕到白家來。冷先生是白鹿原上的名醫,穿著做工精細的米黃色蠶絲綢衫,黑色綢褲,一抬足一擺手那綢衫綢褲就忽悠悠地抖;四十多歲年紀,頭發黑如墨染油亮如同打臘,臉色紅潤,雙目清明,他坐堂就診,門庭紅火。冷先生看病,不管門樓高矮更不因人廢診,財東人用轎子抬他或用墊了毛毯的牛車拉他他去,窮人拉一頭毛驢接他他也去,連毛驢也沒有的人家請他他就步行著去了。財東人給他封金賞銀他照收不拒,窮漢家給幾個銅元麻錢他也坦然裝入衣兜,窮得一時拿不出錢的人他不逼不索甚至連問也不問,任就診者自己到手頭活便的時候給他送來。他落下了好名望。他的父親老冷先生過世的時光,十裡八鄉凡經過他救活性命的倖存者和許多純粹仰慕醫德的鄉里人送來的金字匾額和挽綢掛滿了半條街。冷先生坐上那張用生漆漆得黑烏鋥亮的椅子,人們發現他比老冷先生更冷。他不多說話倒不怠慢焦急如焚的患者。他永遠鎮定自若成竹在胸,看好病是這副模樣看不好也是這副模樣看死了人仍是這副模樣,他給任何患者以及比患者更焦慮急迫的家屬的印象永遠都是這個樣子。看好了病那是因為他的醫術超群此病不在話下因而不值得誇張稱頌,看不好病或看死了人那本是你不幸得下了絕症而不是冷先生醫術平庸,那副模樣使患者和家屬堅信即使再換一百個醫生即使藥王轉世也是莫可奈何。 冷先生一進門就看見炕上麻花一樣扭曲著的秉德老漢,仍然像狗似的嗷嗷嗷嗚嗚嗚地呻吟。他不動聲色,冷著臉摸了左手的脈又捏了捏肚腹,然後用雙手掀開秉德老漢的嘴巴,輕輕「嗯」了一聲就轉過頭問嘉軒:「有燒酒沒有?」嘉軒的母親白趙氏連聲應著「有有有」,轉身就把一整瓶燒酒取來了。冷先生又要來一隻青瓷碗,把燒酒咕嘟嘟倒入碗裡,用眼睛示意嘉軒將酒點燃。嘉軒滿面虛汗,顫抖的雙手捏著火石火鐮卻打不出火花來。鹿三接過手只一下就打燃了火紙,噗地一口氣就吹出了火焰,點燃了燒酒。冷先生從褲腰帶上解下皮夾再揭開暗扣,露出一排刀子錐子挑鉤粗針和一隻閃閃發光的三角刮刀。冷先生取出一根麥稈粗的鋼針和一塊鋼板,一齊放到燒酒燃起的藍色火焰上燒烤,然後吩咐嘉軒壓死老漢的雙手,吩咐白趙氏壓緊雙腿,特別叮囑鹿三挾緊主人的頭和脖頸,無論發生什麼情況都不能鬆動。一切都嚴格按照冷先生的囑咐進行。冷先生把那塊鋼板塞進秉德老漢的口腔,用左手食指一分就變成一個V形的撐板,把秉德老漢的嘴撬撐到極限,右手裡那根正在燒酒火焰上燒得發紅變黃的鋼針一下戳進喉嚨,旁人尚未搞清怎麼一回事,鋼針已經拔出,只見秉德老漢嘴裡冒出一股青煙,散發著皮肉焦灼的奇臭氣味。冷先生一邊擦拭刀具一邊說:「放開手。完了。」隨之吹熄了燒酒碗裡的火苗兒。秉德老漢像麻花一樣扭曲的腿腳手臂鬆弛下來,散散夥夥地隨意擺置在炕上一動不動,口裡開始淌出一股烏黑的粘液,看了令人噁心,嘉軒用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著。這時候,秉德老漢漸漸睜開眼睛。四個人同時發現了這一偉大的轉機,同時發現了微啟的眼瞼裡有一縷表示生命回歸的活光,像是陰霾的雲縫泄下一縷柔和的又是生機勃勃的陽光。三個人同時驚喜地「哦呀」一聲,不約而同地轉過溢著淚花的眼來看著冷先生。冷先生還是慣常那副模樣,說:「給灌一點涼開水。」三個人手忙腳亂又是小心翼翼地給那個闊大的嘴巴灌了幾勺開水,秉德老漢竟然神奇地坐了起來,抓住冷先生的手說開了笑話:「哎呀!冷侄兒!我給閻王爺的生死簿子上正打鉤哩!猛乍誰一把從我手裡抽奪了毛筆,照直捅進我的喉嚨。我還給閻王爺說『你看你看這可怪不了我呀』!原來是你。」三個人流著眼淚笑出了聲。秉德老漢嗔怪老伴說:「還不快給先生拾掇茶飯——」白趙氏帶著怠慢了恩人的歉意慌忙離去了,灶間傳來很響的添水的瓢聲和風箱聲。 冷先生坐下也不說話,接過嘉軒遞給他的秉德老漢的那把白銅水煙壺就悠悠吸起來。白趙氏端來一隻金邊細瓷碗,裡面盛著三個潔白如玉的荷包蛋。冷先生只用一個手勢就表示出不容置疑的堅決拒絕。白趙氏還想說什麼體己關照的話,秉德老漢的手腳隨著身子的突然仰倒又扭起了麻花,而且更加劇烈,眼裡的活光很快收斂,又是一片垂死的神色,嗷嗷嗚嗚狗一樣的叫聲又從喉嚨裡湧出來。已經完全解除了心裡負載的女人兒子和長工大驚失色,驟然間意識到他們高興得太早了,危機並沒有根除,一下子又陷入更加沉重的二次打擊中。冷先生依然不慌不忙照前辦理,重新在燃燒的燒酒的藍色火焰裡燒烤鋼板和鋼針。三個人不經吩咐已經分別挾制壓死了秉德老漢頭手和腿腳。通紅的鋼針再次捅進喉嚨,又是一股帶著焦臭氣味藍煙。秉德老漢又安靜下來,繼而眼裡又放出活光來,這回他可沒說給閻王生死簿上打鉤畫圈的笑話。三個人的臉上和眼裡的疑雲凝滯不散。冷先生收拾起那只磨搓得紫紅油亮的皮夾,重新系到褲角帶上,準備告辭。嘉軒和母親以及長工鹿三一齊拉住冷先生的胳膊,這樣子你咋敢走?你走了再犯了可咋辦呀?冷先生不動眉平板著臉說:「常言說,有個再一再二沒有再三再四。再不發生了算是老叔命大福大,萬一再三再四地發生……我奪了他打鉤畫圈的筆桿也不頂啥了!」說罷就走出屋門走過院子走到街門外頭來。嘉軒一邊送行一邊問父親得下的是啥病,冷先生說:「瞎瞎病。」嘉軒幾乎無力走進門樓。「瞎瞎病」不言自明的確切含義是絕症。 白秉德老漢死了。父親的死是嘉軒頭一回經見人的死亡過程。爺爺在他尚未來到人世就死掉了,奶奶死的時光他還沒有記憶的智能。他的四個女人相繼死亡他都不能親自目睹她們咽下最後一口氣,她被母親拖到鹿三的牲畜棚裡,身上披一條紅巾,防止鬼魂附體。父親的死亡是他平生經見的頭一個由陽世轉入陰世的人。他的死亡給他留下了永久性的記憶,那種記憶非但不因年深日久而暗淡而磨滅,反倒像一塊銅鏡因不斷地擦拭而愈加明光可鑒。冷先生掖著皮夾走回他在白鹿鎮上的中醫堂以後,嘉軒和他媽白趙氏以及長工鹿三在炕上和炕下把秉德老漢團團圍定,像最忠誠的衛士監護著國王。他和母親給病人喂了一匙糖水,提心吊膽如履薄冰似的希望度過那個可怕的間隔期而不再發作。秉德老漢用十分柔弱十分哀婉的眼光掃視了圍著他的三個人,又透過他們包圍的空隙掃視了整個屋子,大約發覺冷先生不在了,遲疑一下就閉上了眼睛,再睜開時就透出一股死而無疑的沉靜。他已預知到時間十分有限了,一下就把沉靜的眼睛盯住兒子嘉軒,不容置疑地說:「我死了,你把木匠衛家的人趕緊娶回來。」嘉軒說:「爸……先不說那事。先給你治病,病好了再說。」秉德老漢說:「我說的就是我死了的話,你當面答應我。」嘉軒為難起來:「真要……那樣,也得三年服孝滿了以後。這是禮儀。」秉德老漢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把書念到狗肚裡去了?咱們白家幾輩財旺人不旺。你爺是個單崩兒守我一個單崩兒,到你還是個單崩兒。自我記得,白家的男人都短壽,你老爺活到四十八,你爺活到四十六,我算活得最長過了五十大關了。你守三年孝就是孝子了?你絕了後才是大逆不孝!」嘉軒的頭上開始冒虛汗。秉德老漢說:「過了四房娶五房。凡是走了的都命定不是白家的。人存不住是欠人家的財還沒還完。我只說一句,哪怕賣牛賣馬賣地賣房賣光賣淨……」嘉軒看見母親給他使眼色,卻急得說不出口,哪有三年孝期未過就辦紅事的道理?正僵持間,秉德老漢又扭動起來,眼裡的活光倏忽隱退,嘴裡又發出嗷嗷嗷嗚嗚嗚的狗一樣的叫聲,三個人全都不知如何是好了。嘉軒的一隻手腕突然被父親捉住,那指甲一陣緊似一陣直往肉裡摳,垂死的眼睛放出一股凶光,嘴裡的白沫不斷湧出,在炕上翻滾扭動,那只手卻不放鬆。母親急了:「快給你爸一句話!」鹿三也急了:「你就應下嘛!」嘉軒「哇」地一聲哭了:「爸……我聽你的吩咐……你放心……」秉德老漢立時松了手,往後一仰,蹬了蹬腿就氣絕了。嘉軒一聲哭嚎就昏死過去,被救醒時父親已經穿上了老衣,香蠟已經在靈桌上焚燒。鹿三說:「你不能再哭了,先安頓喪事。你不做主旁人沒法舉動。」嘉軒當即和族裡幾位長輩商定喪事,先定必辦不可的事:派出四個近門子的族裡人,按東南西北四路分頭去給親戚友好報喪;派八個遠門子的族人日夜換班去打墓,在陰陽先生未定準穴位之前先給墳地推磚作箍墓的準備事項;再派三四個幫忙的鄉黨到水磨上去磨面,自家的石磨太慢了。下來就議到樂人的事,這需得主家嘉軒做主,請幾個樂人?鬧多大場面?繼續多少時日?嘉軒說:「俺爸辛苦可憐一世,按說該當在家停靈三年才能下葬。俺爸臨終有話,三天下葬,不用鼓樂,一切從簡。我看既不能三年守靈,也不要三天草草下葬,在家停靈『一七』,也能箍好墓室。叔伯爺們,你們指教……」遠門近門的長輩老者都知道嘉軒命運不濟,至今連個騎馬墜靈的女人也沒有,都同意嘉軒的安排。一位伯伯朗然說:「人說『瞻前顧後』,前後總是不能兼顧,就只能是先瞻前而後顧後;生死不能同時顧全,那就先顧生而後顧死。」事情當即定下來,派一個人到臨近村裡去找樂人班主,講定八掛五的人數,頭三天和後一天出全班樂人,中間三天只要五個人在靈前不斷弦索就行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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