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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母親


  「媽,你有啥揪心不下的話……你說。」

  他坐在母親旁邊,說話的聲音挺真誠。母親躺在炕上,花白的頭發散散亂亂,落在枕頭上,鬆弛的眼皮覆蓋著那雙明亮、溫柔的眼珠,眉間輕輕彈動一下,間或在枕上擺一下頭,證明那難以忍耐的痛苦正在瘋狂地折磨著老人,似乎那一絲微弱的氣息,隨時都可能中斷。他守在母親身邊,已經三天三夜了。

  他的鬢髮已經霜白,儘管幾年前提升為掌管四十萬人口的縣委副書記了,依然覺得不能離開母親……每當他星期六從縣裡下班回家,或者是從省上開會歸來,一腳踏進家門,立足未穩,總習慣地瞧一眼母親住的那間廈屋的門板,如果沒有上鎖,准是衝口而出一聲:「媽!」那屋裡隨著就傳出一聲拖長的應聲:「哎——」聽到這樣溫存的聲音,會使人的一切辛苦勞頓霎時消失精光,化煩躁為平和,使空虛變踏實……

  他緊緊抓著母親的後襟,兩眼死死盯著那撲前躍後的黃狗。母親左手挎著竹籃,右手執著一根溜光的棗木棍子,嚇唬著瘋狂撲躍的黃狗。走到一家陌生的莊稼院門口,從門裡接過一碗剩飯,抖抖地倒在自家的黃碗裡,退出來,坐在門前的柴禾堆前,把碗和筷子一起塞到他的手裡……

  夜晚,母親解開大襟棉襖,把他摟裹在胸前,那溫暖,那乳香,抵禦著破廟廊簷上鬼哭似的西北風的呼嘯……

  流逝的歲月能使一切紛爭歸於淡漠。母親對於兒子無私的撫愛在這死別之際異常清晰地浮上心頭,他默默地流淚了。難以遏制的痛楚壓迫著他的心:在母親身體健康的時日裡,沒有能盡上兒子的一份孝心,這將成為永世的遺恨。

  他在祖傳的空莊院上蓋起令村裡人羡慕的三間瓦房,讓母親搬進去。她卻不搬,仍然住在這兩間破爛的泥坯廈房裡,說是住慣老窩兒了。他給她買回來好吃的,她嘗過一點之後,就全部分給孫兒和左鄰右舍的孩子了。他給她買來挺好的布料,讓媳婦做成衣服,她高高興興試過大小,就壓在箱子裡,再不見穿上身來……

  「媽,我帶你到城裡去!」

  「做啥?」

  「逛逛!」

  「不……」

  「你受了一輩子苦,出去看看!」

  「不……」

  「你離不得你的火炕呀?」

  「嘿嘿嘿嘿……」

  「出去逛逛,媽,趁你能行能走!」

  「你剛到縣上,好好操心公家工作。」母親說,「我哪兒也不想去。」

  在他從一個農民變成一個縣委副書記的巨大變化中,以及由此變化而帶來的精神、物質,乃至聲譽上的明顯變化中,母親是最少享受這種變化所帶來的福蔭的一個家庭成員。而她恰恰是最有資格享受這種福蔭的家庭長者。他的大兒子當了工人,正和一個長得秀氣的姑娘戀愛呢。二兒子當兵去了。女兒已破例提前轉為正式公辦教師了。這個農業家庭基本完成了「工業化」改造了。他的女人在鄉里住悶了,到縣城去住上一月半月,穿戴和生活習慣已不拘于鄉村婦女陳舊的格局了。只有母親,仍然穿著依舊,終年四季起居在這兩間破廈屋裡,「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竟然一次也不放過老太太們能夠上活掙工分的機會。他是一個孝子,卻有心使不上。

  他沉重地歎口氣,淚眼模糊地瞅著母親那張已經板滯的臉,顴骨愈加高聳,額頭愈加寬闊,兩頰卻陷塌了。他輕輕呼喚著:

  「媽,你有啥揪心不下的話……你說!」

  母親仍然閉著眼,眉間現出兩道淺淺的皺折,是病痛的折磨呢?還是有什麼難於出口的心頭話呢?她的頭在枕頭上艱難地轉動一下,面朝兒子,睜開了眼睛。那失掉了光彩的眼珠裡,隱隱透出一縷羞愧的神色,嘴唇嚅囁兩下,有微弱的聲音說出來了:「媽……一生在世……做過……不少錯事,做過了……也就過去了……」

  「不!媽!你是世上頂好的媽媽!」他安慰母親說,「誰一生能不做一件錯事呢!」

  「有一件事……媽至死……心裡……不安寧。」母親說,眼裡那種羞愧的神色更明顯了,「我當時……怎麼就……瘋張起來了……唉!」

  一聲沉痛的歎息,從母親乾癟的嘴唇裡湧出來。他的心緊緊地收縮起來,那是一件令人難堪的事,太難堪了!母親始終不能忘記那件事帶來的內心的悔恨。他的心裡也埋藏著最不光彩的記憶……

  「媽哎!」已經四十多歲的白楊寨大隊党支書楊生金,像小孩一樣奶聲奶氣地喚著母親,「你在咱白楊寨帶個頭兒,行嗎?」

  「帶啥頭?」

  「打籃球!」

  母親笑了,笑得喘不過氣兒來:「打籃球還要帶頭兒?小夥子們把球場都擠滿咧……」

  「咱們要組織一個老婆籃球隊!」他說,「55歲以上的老婆,打籃球!年輕的不要……」

  母親這才相信兒子不是說笑話,停止了笑,迷惑地問:「折騰老婆子們做啥?」

  他告訴母親,他到天津一個隊裡參觀回來,那兒的農民唱歌、賽詩。媳婦們都上了球場,全國各地的人都去參觀學習哩!白楊寨這樣的先進隊要落後了。

  「媽,你不是為我爭光,是為咱白楊寨爭……」

  「媽都六十好幾歲咧,上場打籃球……」母親撇著嘴角,「再不要胡糟踐媽咧!」

  「新生事物……開頭難!」他給母親講政治,「帶我們去參觀的領導說,老先進在新形勢下能做出新成績,意義更大!好多老先進、老模範,跟不上形勢,現在都落後了……」

  母親耷拉著眼皮,不言語了。

  「媽,你一貫支持我,這事……」他說,「你要帶頭哩……」

  媽媽領著九個老婆婆上了籃球場,搶啊,碰啊,摔倒了……那些來自楊寨參觀的人笑得前俯後仰。一個冷門爆響了……

  「媽,還得你帶個頭兒!」他說。

  「又帶什麼頭兒哇?」

  「演節目。」

  「籃球場上亂跑亂碰,還湊合。上臺演節目,那可怎麼行哩?老胳膊硬腿……」

  「人家就是專門要看老胳膊硬腿!」他說,「年青人演不新鮮!」

  他告訴母親,電視臺要來白楊寨拍片子,報社記者要來寫稿,拍相片,白楊寨歷史上最紅火的日月來到了……

  母親上臺了,四個六十多歲的老婆婆,經過日夜連續地排練,終於登臺了,在電視攝像機軋軋軋的響聲裡,同台演出了《四個老婆反擊右傾翻案風》的節目……

  他坐在母親旁邊,一口連一口噴出的煙霧在臉孔前飄繞。他不敢回頭去看母親的臉,去面對那一雙充滿著羞愧神色的眼睛。是啊,在那時作為光榮的成績,於今天卻變成讓人羞於出口的醜聞。它是怎樣沉重地擠壓著一顆行將停止跳動的心啊!

  母親自言自語說:「要是能有……機會,讓媽……在社員會上……檢討幾句……媽也算……把心明咧……」

  「過去的事,算咧!」他轉過身,安慰母親,找不出更合適的話來,「錯在你兒身上……」

  「媽演節目……把好人枉罵咧……」媽媽說,「心裡老是……過不去嘛……」

  「你一生,做了數不清的好事。」他寬解說,「不要光想做錯的事……」

  「唉——」又一聲沉重的歎息,「你爸……還是有……主見……」

  一句話,把倔倔脾氣的父親喚到他的面前,那個已經離世的老人,現在似乎就蹲在炕下的腳地,咬著煙袋兒,蔑視地瞧著兒子……

  「打籃球!演節目!你忘了自個的年齡啦?哼呀!六十幾歲的老柴禾了……」父親在廈屋的腳地蹲著,喊道,「你跟著他胡整!全不怕鄉親罵祖先!」

  他站在院子裡,聽著廈屋裡兩個老人之間的一場衝突,夠尖銳的了,母親依然很和氣,說:「你是老腦筋,你啥都看不順眼!」

  「事情做得不順眼,叫人怎看得順眼?」

  「別忘了,那年娃搞農業社,你就看不順眼,結果呢?老頑固……」

  父親不吭聲了。母親聲音不高,回擊得十分有力。在辦農業社的時光,父親反對,他的媳婦反對,全家只有母親支持他……當他辦成小河川道第一個農業社,作為青年建設社會主義積極分子,進了北京,一下子把父親在這個屋裡的權威地位動搖了。父親承認自己是老腦筋、老頑固,只是埋頭幹活,再不出頭干涉兒子的任何舉動了……

  「可他報下的十萬斤產量,打下了沒?」父親又找到有力的事實,反駁母親,「十萬斤糧沒打下,得來的是『瓜菜代』……」

  母親嘿嘿嘿笑了:「你就咬住這件事情不放……」

  這件事,那是父親至今常常引以為榮的事。那年,他在縣上報了畝產十萬斤的產量,放了最大的一顆衛星,回到白楊寨,動員起男女勞力,挖地一米,肥鋪三尺,連夜苦戰。父親在屋裡悄悄問他:「十萬斤哪,用口袋裝滿麥子,一畝地鋪得一層……」他笑了:「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你別管!」

  「把地挖得三尺深,生土全翻到上頭來咧,怎能長莊稼?」父親帶著深深的擔憂說,「再別糟踐土地了……」

  每當一家人喝起綠菜糊糊的時候,父親就用筷子敲起碗:「糟踐土地……得下的報應!」

  這是父親最得意的勝利。母親現在只是嘿嘿嘿笑著:「你就咬住這事不放……娃那會兒是冒了,可也是人家促著他往高報……」

  「他的心裡沒個尺碼嗎?」父親不放鬆,「現在呀,我看冒勁兒又來咧!讓幾十歲的老人上臺演節目,打籃球……胡整!糟踐人哩!」

  「你爸一生,倔倔脾氣,可不做虛事,不做冒失事。」母親說,「我死了……見了他……」

  「媽!」楊生金窒息得喘不過氣來了,「我……這二年……也常想到那些事……日後再不會……」

  母親緊緊盯著他,胳膊撐在炕上,想坐起來,他扶住母親的肩膀,慢慢地攙起來。

  母親攏一攏散亂的頭髮,喘著氣,像在運集氣力,眼裡突然閃出一股異樣的神色。

  「媽說一件事……」

  「你說,媽!」

  「你能答應嗎?」

  「能!」

  「你……」母親聚足力氣,終於說出來,「回來務莊稼!」

  「這……」他愣住了,真是萬萬沒有想到,不知如何回答了,心裡惴惴不安,「唔……」

  「你想想……好好想想……」媽說,「趕在……媽斷氣……前一陣兒……給媽一句回話……」

  她很吃力他說完這句話,期待地瞧了兒子一眼,鬆弛的眼皮又覆蓋了眼珠,順勢躺下去了。頭枕在枕頭上,嘴唇緊緊閉著,異樣地平靜、安詳。她終於說出了哽結在心頭的一句話,顯得輕鬆了。

  他默默地瞧著母親的臉,胸膛裡憋得難受。母親始終不能原諒自己的過失,她被兒子推到許多熟人和陌生人的面前,做過不大光彩的表演,現在成為難以瞑目的遺憾了。他給親愛的母親造成這種心理上的傷害,當時出於什麼樣的動機呢?他幾乎不敢再看那張平靜而安詳的臉孔了。

  楊生金從炕上輕輕下到腳地,躡足緩步,走出廈屋的小門,夜很靜……

  月色濛濛,灑滿山原和河川。坦坦蕩蕩的田野,平靜而安詳,像母親熟睡的臉膛。夜霧潮起來,像土地輕盈的呼吸中呼出的氣流,又像母親頭上的銀白長髮……

  那邊小坎塄下,是父親的墳堆,春耕秋翻的犁鏵已經將它蠶食得只留下一個象徵性的小土圪塔了。再過兩年,將被削平,從土地上消失。一輩子在黃土地上抓呀摸呀的老人,已經歸宿於黃土了。遠遠近近那些新的或舊的,大的或小的墳丘,埋葬著白楊寨一輩一代的男人和女人。他們和父親一樣,生在黃土地上,長在黃土地上。在黃土地上挖啊,推啊,犁耕啊,汗水灑進黃土裡,幾十個夏天和秋天,從黃土地裡收穫汗水的結晶:穀物,最終又都歸於黃土地裡去了。

  母親啊,眼看著也要歸宿於黃土了!

  流逝的歲月可以沖淡一切。過去的都過去了,過不去的卻怎麼也過不去。

  「再別糟踐土地了!」

  是父親在呼喚嗎?

  是母親在呼喚嗎?

  土地啊,母親!

  楊生金坐在塄坎上,點燃一支煙,沉思起來……

  1982.1於灞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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