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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老白楊樹背後去


  從二樓的陽臺上,可以觀賞這個城市北半邊的夜色。綠的紅的藍的粉紅色的窗簾,使萬千個窗戶呈現出五彩繽紛的色彩。夜是安靜柔蜜的。夜總是夜,星光在城市的上空顯得灰暗。月亮也顯得冷寂無光。城市北邊橫亙西東的那一架山或者說是一道原坡,逶迤伸展開去,看不見峰巒,看不清豁峪,只是一道模糊的雄偉的輪廓。山就是山,夜色裡看不清峰巒和豁峪的輪廓依然是不失其雄偉。

  我喜歡瀏覽異地的夜色。這個黃土高原上的北方小城,三十萬男女白天奔忙在大街小巷裡,夜晚就在那一孔一孔綠的紅的藍的粉紅色的窗簾裡頭蝸居,於是就創造出這個北方小城不同于北京和廣州的獨自的色彩和氛圍。哦!這是金關市的夜色。

  我有點寂寞。我白天裡觀賞了這個小城可資驕傲的古董和現代文明的標誌。這兒沒有秦誦,沒有唐王陵墓,卻有瓷窯。這兒的瓷窯不是一般隨隨便便的什麼破窯,而是唐三彩的發祥之地。舉世聞名的唐三彩馬和三彩駱駝,首先從這幾個坍塌淤塞的破窯裡被創造成功,還是世界第一。我在這兒住著金關市最高級的一家賓館,享受著超越了我應該享用的規格標準。我品嘗了這個古老的瓷都風味奇特的傳統小吃,辣得冒汗辣得舌根僵硬的蕎麥餅。我的心裡卻又怎的滋生寂寞了?我希望見到一位熟人,一位生活在這個城市多年的熟人。一位朋友,一個同學,一個舊時的同志,一個同鄉,聊一聊,談一談,或者有幸被邀到他家去坐坐,我對這個陌生之地的陌生隔膜就完全打破了。這是我每到一個新地方的最愜意的事,說來不算奢望,有幾回就真的如願了,有幾回只好留下寂寞和最終也未戳透的隔膜。

  同行的和在金關城新結識的幾個朋友在胡聊亂談。我轉進小屋,煙霧騰騰,空氣渾濁,煙把兒從煙灰缸裡溢出來,落在茶几上,和桔子皮花生殼混在一起。某個作家第三次結婚了,娶了個年齡相差十多歲的舞蹈新星。某走紅的女作家和男人開始分居。某男作家和某女作家公開同居。性和愛和婚姻總是在一切角落裡成為最暢通的話題。沒聽過的總想聽,聽到了總想說給還沒聽說過的人。

  咣咣咣!

  有人敲門。

  敲門敲得這樣響,完全用不著使那麼大的勁兒。要麼是急了,要麼是個莽撞漢子。四五個人全都轉過頭盯著那門板,卻沒有誰打算立即跑過去拉開旋鈕。我是覺得那門敲得太響太用勁,反倒不急於去打開它,畢竟我坐得離門最近,最終還是我拉開門。

  一位女人,中年女人。她看我一眼,旋即就放棄了我,把一雙靈活的眼睛掃向屋裡,把坐在屋裡床上、椅子上和沙發上的每個人掃瞄一遍,最終又把眼光落到我的臉上。我避開臉。

  「這屋有個……辛程嗎?」

  我立即抬起頭,一雙疑惑不定的眼睛。眼睛的邊兒和大角兒小角兒聚著皺紋,那些皺紋又幾乎抹平了,像油漆匠在刷漆之前用砂紙打掉木板的溝縫兒,光了也柔了,然而總抹不掉隱藏的溝縫兒。那雙眼睛雖無靈光,卻很靈活,像淘洗得潔淨的兩隻黑色套著白色的玻璃球兒。我看她看得這樣仔細,卻仍然認不出她是誰。我問:「你認識辛程不?」

  「認識,把他燒成灰我也認識。」

  「那好,你就認吧!他肯定在這屋坐著。」

  她朝前走了兩步,站到屋子中間,又一次掃瞄起每一位在床上椅子上沙發上坐著的人來,卻不顯得任何難為情。她終於把眼光又集中到我的臉上,使我很不舒服,像面對一雙汽車燈的強烈照射。她眼睛一眨,帶著探試而又幾乎肯定的口氣說:「你大概就是……」

  屋子裡的人都笑了。

  玩笑至此,也就夠了。我卻惶惶然問:「你是……哪位?」

  「現在……該你認我了!你也好好認認吧!難道把我忘得一乾二淨了?真是貴人眼高……」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就真的遇上她了……

  偏斜的太陽在山坡上閃耀,酸棗棵子繁密的小葉子變黃了,鬍鬚草的長葉曬成了灰白色。好久沒有落雨了,鐵刷子草頂耐旱,葉子凝聚成烏黑色。馬刺薊花兒像紫色的繡球兒綴在焦枯的滿布著小刺兒的枝杆上,無精打采。螞蚱在聲嘶嗓幹的叫唱。太陽太刺眼了,那焰光的得人不敢抬頭,稍微溜一眼就頭暈目眩,眼前發黑。

  我們躲在溝道裡。溝道裡有三五十株白楊樹,這溝道就叫白楊溝。白楊樹抖抖擻擻地冒出黃土坡溝的夾縫兒,把枝枝梢梢伸向藍色的天空,地上就落下一大片蔭涼。春天時溝裡流一股水,旱季裡就斷流了,只有濕漉漉的沙土,津津地滲出水珠兒來。白楊獨佔這一方風水地,得天獨厚,枝葉茂密,樹杆光滑滋潤。溝裡有小潭,水不外溢,也不見少,大約滲出來的水正好夠揮發的。水潭邊的軟土濕泥裡留著分作兩半的碩大的牛蹄印,也隱現著梅花瓣兒似的野獸的足跡,許是狐狸,也許是狼。反正旱季裡山坡上的水是稀罕的,放牛娃把牛趕到這裡來飲水,狼和狐狸也會嗅到水的氣味的。

  草籠扔在一邊,磨得明光燦亮的草鐮也撂在地上。等太陽繞到那道高粱背後,四面山坡上不見陽光的時候,我們才動手到塄坎上去割草。

  四個人圍坐在白楊樹蔭下,抓石子兒。七顆五色的小石子,像麻雀蛋一樣,褐色的、紫紅的、紫黑的、乳白的,全是從沙土裡掏出來,洗淨泥沙。撒開來,拋起一隻,再抓起地上的,接住空中落下的那顆。有單抓,有雙抓,還有一二三的抓法。四個人分作兩家,對門為朋友。玩起抓石子,我們三個男孩子全敵不過薇薇。輪到薇薇抓的時候,我就一眼不眨地盯著。她拋起一顆石子,再輕巧地抓起撒在地上的兩顆,然後翻過手來,接住空中即將落地的那顆石子。靈巧的手翻來覆去,一張一合,石子在手掌心撞得噹噹作響。那眼睛低下來又翻上去,兩隻小辮子有節奏地跳彈著,我常常看得忘記了輪著我抓。

  玩了三回,我就興味索然,或者說從一開始我就熱情不高,我總希望和薇薇做對兒,不光圖贏。剛才開始用手心手背配對家的時候,厚兒和薇薇同出手心,而我恰恰和喜娃都出了手背。我沒興趣了,提議說:「玩『過門』吧!」

  喜娃首先響應,厚兒也同意了。薇薇不吱聲,卻沒反對,她無疑愛當新娘子。

  喜娃、厚兒和我爭執起來,爭先要當女婿。薇薇說還是用「猜崩猜」決賽來確定輪流做女婿的先後順序。我勝利了。我們三人爬到火樣烤曬的山坡上,選擇自己喜愛的野花,準備裝扮新娘子。野豆莢吊著一串串菀豆花一樣的花朵,紫紅發藍,很討人喜歡,而一想到這種野豆莢又叫狼豆莢,我就放棄了。粘草花粉紅粉紅,挺好看,可那枝葉上分泌出一種粘汁,碰一碰就會染上粘糊糊的東西,一定會把薇薇的頭髮給粘結在一起。禿子草花黃澄澄的,像去了青的蛋黃,粉嘟嘟的煞是好看,唯其名字不雅,不大吉祥,我也沒摘。我爬到坡頂上,在一堆亂石崗上,看見了一片野薔薇,紅的花白的花粉紅的花開得一片燦爛,花團錦簇,成疙瘩結串兒。

  我捏著一把野薔薇花兒從坡上跑下來,頭上冒著汗,手指被小刺紮破了,火辣辣地疼。薇薇盤腿坐在草地上,羞答答地低著頭。我手足無措了,喜娃提醒我快給新娘子插花。我跪在薇薇面前,把一枝一技紅的白的粉紅的野薔薇插到她的小辮上,頭頂上。我這才發現,薇薇在我們採花的時候,在水潭裡洗過臉了,頭髮也用水抿抹得平平整整,水津津的了。

  喜娃做禮賓先生:「拜天地。跪好!你倆並排跪好——」

  我跪在草地上,偷偷扭過頭,薇薇也跪下來,有點忸怩,顯出羞答答的樣子。

  「一拜天神——叩首!」

  我雙手撐地,沙土地涼適適的,點一下頭,再點一下頭,一共叩了三下。薇薇綴滿野薔薇花枝的頭也低下去,又揚起來,磕了三下,紅的白的粉紅色的花朵搖搖閃閃,甩甩蹦蹦。

  「二拜地神——叩首!」

  我和薇薇照例認真地叩拜三回。

  「三拜祖宗神靈——叩首!」

  三拜之後,我挺直跪著,不知下來該怎麼舉動了。喜娃長我兩歲,經見多些,並不慌急,扯著悠悠的嗓門(簡直跟村子裡的禮賓先生二太爺的調門如出一轍)喊:「奏樂——」

  喜娃喊過,把雙手卷成圓筒,套在嘴上,吹起喇叭嗩呐調兒,嗚——哇——嚓。厚兒也跟著吹起來,雙奏樂。

  「入洞房——」

  喜娃忙裡偷閒,吹著兼喊著。他喊了「入洞房」之後,我卻愣著。洞房在哪兒?該往哪裡走?

  「到老白楊樹背後去!」喜娃急嘟嘟地喊。

  我還是不明白:「到老白楊樹背後咋辦?」

  喜娃不耐煩了:「蹺尿騷呀——」

  我和薇薇悠悠走著,並肩齊排兒,那棵老白楊樹變得陌生而又神秘了。蹺尿騷,就是說要用一條腿從薇薇的頭上蹺過去!大人們結婚時,怕新娘子瘋長,蹺了尿騷就不再長了。我和薇薇走到老白楊樹下,默默地站住了。

  薇薇低著的頭揚起來,頭上的花串搖擺著,襯得那臉兒粉嘟嘟的,像一朵粉紅色的野薔薇,那雙眼睛已少了羞怯,而漲出一縷難受的驚恐的神色,求饒似地說:「哥哎!你甭蹺了,我還要往高長哩!」說著,那雙眼睛裡潮出了淚水來,迅即溢滿了眼眶,閃閃顫顫,眼看著要滴流下來。我忽然難受了,忙說:「反正是玩哩!你咋就當真了?算了算了,不蹺……」

  她嫵媚地笑了,一甩頭,就跑了。

  喜娃早等著,薇薇又盤腿坐下。喜娃把他采的一把野花往她頭上插,我的那些野薔薇被取掉了,扔在地上。我站在旁邊,看著被扔在草地上的紅的白的粉紅色的野薔薇,有一種說不清的冷寂。看著喜娃在她的小辮上和頭髮裡插花兒,我頓然厭惡起他的手來,那手指捏著她的有點黃的辮稍,令我十分反感。我想搶上一步,把他捏弄她小辮的醜陋難看的指頭砸斷。我情急中終於生出一個藉口,把他插到她頭髮上的花兒拔了,摔到溝底裡。

  「你……幹啥?」喜娃氣呼呼地揚起頭。

  「那粘草花,粘糊糊的,把薇薇的頭髮會粘成一窩麻!」我說,「你這個笨熊,采的這些爛髒花!」

  喜娃傻乎乎地醒悟似地笑了。他自己也扔掉了粘草花,又一心一意把那些亂七八糟的野花插到薇薇頭上。他對我說:「輪你當禮賓先生了,喊吧!」

  我衝口而出:「我不會!」其實那幾句簡單的儀程是難不住我的。想到讓他和薇薇拜天地做夫妻,我心裡的那種彆扭勁兒繼續加劇。我喊不出口來。

  只好由厚兒做禮賓先生。

  在厚兒用雙手代替喇叭吹呐的吹奏聲中,喜娃和薇薇朝老白楊樹走去。我沒有吹。厚兒單獨的吹奏顯得很單調。我跟著喜娃和薇薇到老白楊樹下。喜娃說:「洞房裡不許來。你剛才入洞房,我就沒去。」

  我知道不該來,然而我要來。

  喜娃辭不動我,只好忍讓了,轉臉對薇薇說:「你蹲下去,我要蹺尿騷呀!」

  薇薇難為地說:「甭蹺吧!我要長高……」

  喜娃說:「不蹺尿騷,就不算玩『過門』。」

  他說著,就用手按壓薇薇的肩膀。我早已不能容忍,跳上前去,一拳打在他的耳根上。喜娃惱了,急猴了,轉過身,回擊一拳,砸在我的腦門上。我眼裡金花亂冒,仰八叉跌倒在地。喜娃趁勢壓在我身上,氣呼呼地說:「你當新郎時,我給你當禮賓先生,又吹喇叭,又吹噴呐;輪我做新郎了,你啥也不幹……」

  我自知理虧,心裡卻不服氣。

  薇薇把我們拉開了,厚兒喊:「輪我做女婿了……」

  薇薇笑著哄厚兒:「算了算了。你看,為做女婿都打起來咧!這樣吧……你們仨把自個采的花兒,全都插到我頭上……」

  厚兒最小,也最好說話。他把他采的花就往薇薇的頭髮上插,喜娃也插了。我也把那些野薔薇花兒揀起來,插到薇薇的頭髮上。

  薇薇的頭髮上和小辮兒上,綴滿了各色各樣的花兒,紅的白的粉紅的野薔薇,紫紅的野豆花,黃色的禿子花,紫色的馬刺薊花兒……山坡上夏季裡所有的花兒都被我們三個采來,插到她的頭上了。坡地上收割過小麥的塄根下殘留的幾枝晚熟的麥穗兒,我也把它掐來了,吊在她的兩條辮稍上。她的頭上綴滿了五彩六色的野花兒,像個花仙,像個花神,像個山野裡的花的精靈了……

  「沒料到你成了作——家!我那時候咋就看不出你會當作家!」

  「瞎碰……」

  「我那時候只覺得你很強,『強牛黃』……」

  「沾了一點強的光,也吃了不少強的虧。」

  「你小時候好強,好強的很咧!」

  「沾了好強的光,吃虧也吃在好強上頭。」

  「強人,好強人,都有出息,也都遭難特多。」她說,「我看電影,聽廣播,那些成大事的人,都是些強人,都是些好強的人,又全都是些倒黴蛋。倒黴得要死,可還是強……」

  「唔!對……那些電影幾乎千篇一律。」

  「而今該你走運了,知識人兒吃香了。你的工資提了吧?」

  「提了。」

  「寫書聽說很掙錢?」

  「掙是掙,也不怎麼樣,不及經商掙得快。」

  「一個字多少錢?」

  「一二分」

  「啊呀!才一二分!我聽人說幾毛哩!」

  「……」

  「家屬戶口進城了麼?」

  「進了。」

  「城裡分房了沒?」

  「分了。」

  「多少平米?」

  「二十多……」

  「二十多平米?還算照顧知識分子?我想你該一百多哩!那怎麼住得開!」

  「我還住在鄉下,戶口進城了,沒搬家,只是不種責任田了。」

  「啊呀!你這個人不知打的啥主意。住在鄉下做啥?離不得那個山溝?下雨街巷裡爛得像豬圈。吃的還是那股泉水,聽說上邊村子的女人在泉水裡洗褯片子……」

  「我圖清靜……」

  「噢!對咧!你怕人打擾,這倒也是。不過,我看過你一篇小說,叫《收穫》。你把那個爛山溝寫得好美!我咋就看不出想不起有啥好看的好美的。我就記著那洗過褯子的泉水,一想到喝那水,吃那水做的飯,就噁心,就起雞皮疙瘩。我從你的小說裡看到,還是沒球啥進步,還是人拉獨輪車,還是褯子水!不就是破白楊溝嗎?你可寫得詩情畫意。怪道人說看景不如聽景……」

  我有點慚愧,有點惶惶然,有點被揭穿了西洋景後的尷尬。然而,我又有點強起來,難道我和喜娃和厚兒給你頭髮上和小辮上插滿的香氣四溢的野花不能留在心裡一點什麼嗎?我有所期待,希望她能記得那使我永難忘記的童年在白楊溝裡的嬉戲。令我徹底失望的是,她漫不經心地把話題轉移了。可見,白楊溝裡她插滿鮮花的花的精靈花的神花的仙的形象已經統統湮沒了。她在嘲弄自己家鄉的貧窮落後,甚至比一位異鄉人還要刻薄。我有點心酸。

  「那年我回去,我舅沒在家,到渭北買糧去了。我等了兩天,半夜里拉回幾口袋包穀來,像做賊似的。我每年都給舅家寄錢,簡直是填不滿的窮坑,鬧得我的日子老也不得寬展。一想起來我都頭疼,怎麼也想不到家鄉有什麼可愛……我十多年沒回家了,老也不想回去。」

  「我這……純粹是……文人多情……」

  「你也寫點城市人的小說嘛!農村小說……誰看!我反正一看見豬呀牛呀穿大襟的女人呀就煩了……」

  「當然……城市總是文明……」我想把話引開,不要再說家鄉的話了:「你在這兒,生活還好吧?」

  「可——以。」她拖出很長的一種調門,像秦腔戲演員起唱之先的一聲叫板。這聲叫板的調兒,就給將要唱出的大段戲文定下了調子,或是花音慢板,或是二六板,亦或搖滾板。她說:「倆娃都工作了,可以養活自個了。老頭子跟我的工資吃不清用不完,行羅!只是老頭子……不大順心……」

  「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呢?」

  「按說啥事也沒有,全是自生的不自在。這也看不慣,那也聽不順,廣播上一句新名詞就聽得火冒三丈,電視上一個鏡頭就惹得他罵爹咒娘。我說,何必呢?人家廣播上說要重用知識分子,就用唄!人家電視上演那些摟摟抱抱的戲,讓人家摟去抱去,幹著你屁事啦!你該拿的工資拿了,該住的房住上了,就吃點好的過個安寧日子行了……」

  「他做什麼工作?」

  「保衛科長,幾千人的大廠子的科長。雖然而今時興文憑,保衛科長的位子還穩當著哩!再說……哎!這老頭子也是個強人,死腦筋,總說自己虧了……」

  「怎麼會虧了呢?」

  「他當兵那陣兒,在青藏高原開車。雪下得半人深,車開不過去,旁的人都鑽在駕駛樓不敢出來,這個強傢伙硬是用鐵鍬把幾十裡公路鏟開了。他立了功,當年國慶就上了天安門觀禮台,見了毛主席,照了相。回來就提拔了幹部……」

  我早就聽說過她的丈夫的英雄事蹟了。二十多年前,這位英雄司機,因為上過北京,因為受過毛主席的接見,凱旋歸來,轟動了我們小河兩岸的十裡八村。親戚和媒人擠得碰破了腦袋,競相把自己熟悉的最好的姑娘的照片掏出來,展示在英雄面前。人如何賢淑,家教多麼嚴格,模樣最最疼人了。小鎮上的照相館因此驟然興隆起來。英雄眼力不錯,在紛如花瓣般的照片裡,終於瞅中了薇薇。我那時正讀中學,城市裡的中學離我們的小河川道幾十裡遠,周日回到家中,就聽說了薇薇許配英雄的事。當晚,薇薇來到我家,喜不自勝:「他在青藏高原開車,雪下得半人深……」我卻張大嘴巴喘不過氣來……

  我崇拜英雄,尤其是那些捨生忘死慷慨激昂的悲壯人物。岳飛,牛虻,董存瑞,這些古今中外忠肝烈膽的英雄,一觸即使我心潮激蕩。可是,當我聽完薇薇以完全佩服傾慕的口吻述說完這位英雄的時候,心裡卻怪不是滋味。我閉口不語,低下頭,不想看她得意的臉。

  「訂下陽曆年結婚哩!」

  「恭喜。」

  「到那天,你去送我。」

  「我……上學哩!」

  「陽曆年學校放假!」

  「放假……我也不去!」

  她似乎這時才意識到我的情緒不好,忽然啞了口,出氣粗了。我抬頭看了一眼,她的臉憋得通紅,淚水湧出來,慢慢站起,轉身走出門去,我沒有送她。

  我很快就意識到我的毛病又犯了。我想起在白楊溝裡玩「過門」時和喜娃打架的事。我稍一冷靜下來就想到,其實我和薇薇沒有任何契約,婚姻的事連提也不曾提過,我為什麼惱怨人家訂婚的事呢?我的忌妒心太強了!我真壞!我憑什麼給薇薇使性子?元旦來的時候,我決定去送她,也彌補我的無禮。

  按我們鄉下的風俗,女子結婚時,親門本族的人要去送嫁女自不必說,整個村子裡年齡相仿的男女青年也要去送,在男方家裡參加過婚禮,吃一頓豐盛的宴席,也給出嫁的女子壯一壯聲威,自然人愈多愈好。薇薇是五叔的外甥女,母親和父親因為什麼可怕的原因,雙方喝毒藥死了,薇薇就在舅家撫養長大了。因為這個原因,送嫁的人特別多。

  五掛馬車一溜排開,馬頭上挽著紅綢,車上坐著穿飾一新的男女。我也坐在馬車上,聽眾人嘻嘻哈哈說笑,說薇薇命大,跟下了個好女婿,小河一川十裡八村誰家姑娘能嫁一個跟毛主席照過像的女婿呢?

  我卻想起白楊溝裡的遊戲來——

  「入洞房。」

  「洞房在哪兒?」

  「到老白楊樹背後去。」

  「到老白楊樹背後咋辦呢?」

  「蹺尿騷。」

  英雄家住水灣村。馬車一進村口,新郎和一幫男女就站在那裡迎接。新郎一身軍裝,好不威武,關公臉,劍眉,五官端正,一派英氣,自負而又謙恭地禮讓著客人。我簡直覺得自己太窮酸了。

  院裡搭著席棚,棚下擺著桌椅,我們一夥送嫁的客人坐定之後,水灣村的一位幹部模樣的人主持了婚禮,他喊:「新郎新娘就位——」

  新郎和新娘先後站在主席臺前。

  「第一項,向毛主席像行鞠躬禮。」

  倆人先後轉過身,向毛主席致了禮,又轉過身來。英雄雖是新郎,仍然腰板挺直,保持著軍人英武的姿式。薇薇卻一直低頭站著,臉膛紅朴樸的,羞答答的樣子。

  「第二項,宣讀結婚證書——」

  我聽不准那位幹部念著結婚證書的乾巴巴的聲音。我又聽見了喜娃當禮賓先生的聲音。這兒進行的是革命化了的婚禮程序,喜娃卻記著鄉村裡古老的婚典儀程。新式的或舊式的儀程全都無關緊要了,我的耳際只是轟響著一百個喜娃的聲音:

  到老白楊樹背後去……

  到老白楊樹背後去……

  到老白楊樹背後去……

  我忍受不住耳際的轟鳴了。我已經飛快地走出水灣村村巷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溜出那個陌生的屋院的。我不敢再想「老白楊樹背後」將會發生什麼事……我憎恨那個英雄。掃幾十裡雪有什麼了不起!如果掃雪能取得和薇薇「到老白楊樹背後去」的資格,我會發誓把世界上的雪掃除光淨!然而毫無辦法。我那年剛剛十七歲,第一次領受到了空虛的折磨。我雖然自幼備受生活的艱辛(因此取下辛程的筆名),痛苦過、難受過、委屈過、屈辱過,卻從未感受過空虛的滋味,現在有了人生的第一次空虛的感受了……薇薇和那位掃雪英雄「到老白楊樹背後去」了呀……

  「我們這多年裡,還是可——以的。沾老頭子的光,我隨軍當家屬了,在軍人服務社工作。他後來『支左』,倒是免了災難;要是在工廠或黨政部門,就是『走資派』,非挨鬥不可。再後來就復員到工廠當保衛科長……沒遭啥大災橫禍。不像你,一個鄉村教員,還挨了批鬥……」

  我雖已過不惑之年,然而老毛病又發作了——我又忌妒起來。幾十年來,翻來覆去的名目繁雜花樣翻新的政治運動,稍有作為的人乃至毫無作為的庶民百姓,有誰能完好無損呢?我幾乎沒有聽到誰說過他幾十年來活得自在。薇薇說她和她的老頭子「沒遭大災橫禍」而活得基本自在,我又忌妒了!

  那年冬天,大約是薇薇隨軍離開家鄉之後第一次回歸,為的給舅舅(我的五叔)奔喪。喪事完後,她和她的老頭子到我任教的鄉村學校來看我。她和他正好看到了我一生最狼狽最悲涼的形態。我的屋子兼辦公室裡貼滿了大字報,門上和窗上貼著像給死人辦喪事一樣的白紙對聯,內容是毛主席送瘟神的詩句:「借問瘟君欲何往,紙船明燭照天燒。」窗角上吊著一只用白紙糊成的燈籠,那同樣是鄉村裡給死魂野鬼照路用的喪燈。她來了,他也來了。她有點難受,眼角濕濕的。他卻暗暗用眼睛瞅她,有所示意,有所警告。他對我說;「你還年輕嘛!大風大浪中難免迷路。犯了錯誤不要緊嘛!鬥私批修嘛!回到革命路線上來嘛……」

  她和他走了。我送她和他出了門,走上公路,我連頭都抬不起來。我想到了我偷偷逃脫他們的婚禮的舉動。我想到我曾經忌妒她和他「到老白楊樹背後去」了。生活實際證明她和他「到老白楊樹背後去」是走對了腳步,如果和我「到老白楊樹背後去」的話,她會有今天的這種風光麼?我真切地感到了忌妒薇薇的陰暗心理。我痛切地感到了我的忌妒行為的卑劣。我真壞!壞得該當「紙船明燭照天燒!」像第一次感受空虛的滋味一樣,我又第一次感受到了絕望的滋味。絕望是人生中最大的不自在。

  她和她的老頭子卻活得自在!

  「我這人容易滿足。房子比不上教授標準,可也夠住了。吃的雖不是山珍海味,一天總要炒兩菜。彩電洗衣機錄音機也有了,我是滿足了。我想咋也比在舅家給牛割草的日子好過了。老頭子這人強得很,對目下的新潮流扭不過彎兒,自尋煩惱,自尋的不自在……」

  「他做好工廠的保衛工作就行了呀!」我勸解說,「何必……」

  「我也這樣說哩!」她說,「誰知他……」

  她約我到她家去做客。

  我謝絕了,為此而想出了許多理由,甚至謊話。

  她告辭了,我送她到大門口。她很快就隱入朦朧的燈光和月色裡。她一句也沒提我們在白楊溝的遊戲,是忘了還是根本就當作遊戲而不值一顧?這樣動我心魄令我空虛令我急猴更使我徹底暴露出忌妒的惡劣天性的遊戲,又怎麼能完全忘記完全不值一顧啊……

  哦!我的白楊溝裡的老白楊樹喲……

  1986.11.22.于白鹿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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