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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羅大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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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六回到家中,剛落坐,母親說:「你馬羅兒叔不在了。」 「什麼時候?」我問。 「昨日夜裡,還弄不清辰時卯時咽的氣。」母親歎了口氣,「今日清早人才發覺。」 這也許不奇怪。一個老光棍兒,夜裡獨自一個人睡在窯裡,死一百次,大約也不會被誰及時發現的。儘管這樣想,我的心裡仍然禁不住悲哀起來了。 「啥病也沒添,昨日後晌還在村裡轉悠。這倒好,幹乾脆脆,免得受罪。」母親這樣說,言語中伴透著哀傷,「昨日後晌在街巷碰見我,還問你回家來沒。回回碰見我,都要問你回沒回來。我問他有沒有啥事,要幫忙,他都說沒有,只是想……問問。」 他其實並不要我幫他辦什麼事,卻總要問我回家來沒有!我的心倒不是滋味了…… 我記起了和馬羅大叔共進的一頓晚餐! 那一年,我懷著一股瘋狂般強烈的追求,企圖闖進某所有名望的大學的神聖的殿堂,結果呢?卻不得不蜷縮在夏季悶熱窒息而冬天四處透風的祖傳的又矮又破的小屋裡。一盞必須放在眼下才能辨清字跡的煤油燈,常常燒焦我那像馬的鬃毛一樣賊密的頭髮,火苗上卷著的黑煙熏得我總想作嘔,為了省油,也為了節糧,莊稼人在天色剛一落黑就上炕躺下了。他們幾乎本能地懂得減少活動量以降低能量消耗的科學道理,不到左鄰右舍去串門,也不坐在街門外首的樹蔭下扯閑,全都靜靜地躺在炕上了。這個時候,文明而又先進的城市正在推行「勞逸結合」的臨時性科學措施,機關縮短辦公時間,學校取消體育課和晚修自習……莊稼人不用任何人號召,全都自覺地「勞逸結合」了。 我沒有瞌睡,無法忍受在黑暗裡睜著眼睛躺在土炕上的慌惑和寂寞。煤油燈盞昏黃的光焰裡,頓河草原壯麗的景致在我眼前展開,葛利高裡矯悍的身影馳騁而過……當我感到眼睛發花、發黑、脖頸困倦,難以再翻過一頁的時候,眼前就只有母親裝饃饃的那只竹籠了。 是的,那只竹籠,是用竹蔑編的,從我有記憶開始,就記得從屋樑上垂下的鐵鉤上吊著這只扁圓的竹蔑編織的籠子。一年四季,這籠裡都裝著取之不盡,摸之不竭的饃饃,陳饃不等吃完,母親又裝進新蒸下的了。當然,一年中的近十個月裡,這籠裡總是裝著黃色或白色的包穀面饃饃,只有在年下節下和收麥碾場的時月,這籠子裡才會裝滿純淨的麥子面饃饃。現在,那籠子裡空了,頓年頓月地空蕩蕩地掛在那只鐵鉤上,懸在一家人的頭頂。空著的竹籠子總是誘惑起我對香甜的饃饃的無限深情。空的!我真不明白母親為啥總不把它摘掉,令人在半夜裡想到它時,卻是空的,多麼沮喪!可反來一想,即使母親把它摘掉了,扔到看不到的什麼角落裡去,甚或砸了燒了,此刻仍然會想到它! 饑餓像洪水猛獸一樣咬噬著我的心! 我痛恨我為什麼缺乏對於饑餓的忍耐能力。父親同樣和我在生產隊的地裡幹了一後晌活兒,回來只喝了一碗鹽水,就不聲不響地躺在火炕上了,此刻已經響起令人羡慕的鼾聲,我卻在腦子裡不斷地旋轉著那只什麼也沒有裝的空籠。我很餓,餓得躺不下也坐不住,甚至痛恨起肖洛霍夫來了,你寫他娘的什麼葛利高裡,這個哥薩克狗雜種,害得我不能早早睡覺,現在餓得像餓狼似地在小廈屋裡打轉轉。 我走出門,村巷裡死一般沉寂。沒有月亮的秋夜,田野裡一片黑暗。我沒有目的,卻本能地走出村莊,下到河灘裡來了,正在孕穗的包穀林裡,散發著一股濃郁的包穀棒子的膩膩的甜香氣味,我在水渠邊站住了。 我伸手摸到一根包穀杆子,掰下一個又肥又粗的棒子,三兩把撕掉嫩皮,蹲在水渠沿兒上啃起來。憑著牙齒和舌頭的感覺,那棒子粒兒軟軟的,包穀粒兒裡的乳汁竟然濺到眼睛裡,我一定是啃得太猛太快了。嫩包穀粒兒在嘴裡,還沒有來得及嚼爛,就滾進肚子裡去了,幾乎嘗不出什麼味,只覺得十分香甜。漸漸地可以品嘗到它的全部甘美的味兒了,沒有成熟的嫩棒子,生的,帶著秋夜裡涼冰冰的露珠兒,流進火燒火燎的胃裡,太愜意了。甜甜的乳汁,甚至有一股牛奶的舒膩膩的味道,我覺得這就是只有上帝才能享受的善惡樹上的仙果了。 我把啃光了的包穀芯子丟到水渠裡,從水渠沿兒上站起來,再伸手摸到又一個包穀棒子,卻猛然看見一個人,正站在三五步遠的大柳樹下。我一驚,一愣,從身影和體形上,立刻辨認出來,那是馬羅兒,終年四季給生產隊看守莊稼的老光棍兒。我也不知憑什麼勇氣,沒有撒腿逃遁,也沒有向他求饒,而是毫不動搖地把那個已經抓摸到手的包穀棒子,「哢嚓」一聲掰了下來,三兩下撕開嫩皮,蹲下身,又啃起來了,那夾在一排排包穀粒之間的嫩須毛兒,連同包穀粒兒一同吞咽到肚子裡去了。 「哼!你倒膽大——」他冷笑著說。 我沒有騰出口舌和他爭辯的心思,反正我偷吃了包穀棒子,跑也跑不到臺灣去,任你去給隊裡幹部告發吧!隨你們怎麼處罰好了!即使用我們家那兩間破舊的房子來抵償,我也不會後悔,因為那房子畢竟當下解除不了我腹中如洪水衝擊著、猛獸吞咬著的饑餓。我已經無暇考慮後果,仍然大啃大嚼著生包穀棒子,似乎越嚼越能品嘗生包穀粒的甘美香醇了。既然總免不了一罰,索性讓我今夜飽餐一頓也劃得著了。 「跟我走!」馬羅吼著。 我站起來,並不特別驚慌,走就走吧,無非是趕出伊甸園去接受懲罰,後悔是無用的。我跟在他屁股後頭,牙齒仍然在忙著啃咬包穀棒子。 他猛然轉過身,伸出手,我以為他要揍我了,卻是一把從我手裡奪下包穀棒子,「劈啪」一聲摔到水渠裡去,濺起的水珠兒跌落到我的腿腳上。我憎恨地瞅著他,站住了,真有點阿Q式的怒目而視。只是黑夜籠罩了一切。他看不見我的怒目,我也看不見他是怎樣得意的一張嘴臉。 我跟著他的屁股走,縱使下地獄,我也去。 順著水渠往東走,渠沿上的草枝上的露水打濕了腳面,我感到一陣冰涼。葛利高裡和阿克西尼亞在頓河草原的月光下盡情淘氣,我卻跟著老光棍兒馬羅走向恥辱的深淵。那條通村莊的田間土路橫在眼前,我將跟他從那兒拐彎,朝南,走進村莊,呆立在書記或隊長家的街門口,聽候處置…… 奇跡在這一瞬間突然發生了。 水渠和上路交叉的地方,有一孔用樹枝搭成的便橋,老光棍馬羅走上便橋,毫不遲疑地朝北走去,那兒將通到河灘的深處。他不打算把我交給幹部,我的心裡畢竟感到輕鬆了。 我也跨上了水渠上的便橋,樹枝在我腳下軟軟地閃了閃,我背向村莊,走向廣闊的河灘。我突然一想,他不把我送交幹部,那麼帶我到河灘裡去幹什麼?又是在這沉沉的黑夜裡!我不禁毛骨悚然了。 我立即想起,村裡人都知曉,六親不認的馬羅,常常抓住偷莊稼的賊,用他的牛皮褲帶教訓一番,然後放掉,倒是很少交給幹部去處置。幹部不打人,只會罰款,罰下款又是眾人的。要麼開群眾會,鬥爭批判一番,無非是丟人現眼,遠不如馬羅自己發洩一下光棍過剩的力氣過癮……我現在開始考慮,如何對付這個殘忍的老光棍兒了。如果他要……那麼我就……我有好幾種應急措施在腦子裡形成了。 我不能不做應急的考慮。這個馬羅,是個生性孤僻的老光棍。村裡還有一位光身漢,卻是個愛熱鬧的「呼啦嗨」,天天黑夜招惹一屋子閑漢,耍牌、「糾方」、「狼吃娃」,是老少皆宜的「俱樂部」。唯獨這馬羅,見不得閒人進門。有人暗裡說,馬羅常在他的窯裡會野婆娘,怕旁人突撞了他的好事,不管怎樣,我大約從來沒有踏進過他的土窯的門檻,這倒不是怕衝撞什麼,我是實在不想看他的那一張臉,從來也看不到一絲笑紋的冷臉,總是像剛剛和人打過架似的。加之我一直在縣城讀書,只在寒暑假才回到村裡住下,幾乎沒有和他打過什麼交道,說話的次數都是極其有限的。 馬羅一年四季只幹一種話兒,看守莊稼。麥子熟了看守麥子,包穀熟了看守包穀。麥子和包穀處於青苗時節,他就在村口路邊轉遊著,看守那些糟踐糧食的豬羊雞鴨。他曾經一梭鏢紮透過一頭公豬的肚子,嚇得所有養豬的村民紛紛修補坍塌的豬圈和羊舍。他曾經把一個偷摘棉花的漢子捆在樹杆上,嘴裡塞滿他自個偷摘下的籽棉(真是自食其果),解下寬皮帶,一手提著褲子,一手挽著皮帶,抽得那漢子可想而知是什麼滋味了。有馬羅看守莊稼,比閻羅更沁人。不過……我這樣二十歲的鋼強鐵漢,總不至於束手給他捆綁到白楊樹杆上的…… 再蹺過一道水渠,朝東一拐,我就看見一盞馬燈螢螢的亮光,那馬燈正掛在一個庵棚上,這是老光棍的別墅式住宅了。 他在庵棚口站住,轉過身來,在黑暗裡瞅著我。 我也站住,緊緊盯著他的手。 「坐下!」他的頭一擺,對我吼喊。 我沒有坐,仍然站著。坐下了,要再站起來反抗就可能為時過晚,措手不及。我沒有吭聲,倒把兩手輕輕提起,叉在腰間,暗示給他一點威勢。 「啊……嗨嗨嗨嗨嗨……」 突然間,他放聲大哭起來,那粗啞的男人的哭聲,從他喉嚨裡奔瀉出來。像小河在夏季裡突然暴發的山洪,挾裹著泥沙、石頭和樹枝,帶著吼聲,顫動著四野。我不知該怎麼辦了,在這一瞬間,我幾乎失掉了知覺,腦子裡一片空白,我和世界都不存在了,猶如穿開襠褲時候在河裡鬼水被捲進淤泥陷坑時的那種絕望中的空白…… 我慌了。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叉在腰間的手自覺鬆動了,垂了下來。馬羅突然伸出雙臂,把我抱住,碩大的腦袋壓在我的胸膛上,哭得更加不可收拾。他的中年人的粗壯的身體顫抖著,兩條鐵鉗一樣的手臂夾得我的肩胛骨麻辣辣地疼了。他的鼻涕和眼淚一古腦兒傾瀉在我的胸脯上,滲濕了我的衣衫。 他哭得好凶,我卻找不到勸解他的話。實際的情形是,根本不用我勸慰,他自己已經戛然而止,鬆開抱著我的手臂,哭溜著聲兒顫顫他說了一句:「咱們……好苦哇……」 我此時才理解了這個老光棍粗莽的舉動中所表達的感情的含義了。而一當領會,我就再也支撐不住了,心酸了,腿軟了,一下子坐在茅草庵棚門口的樹根上,雙手捂住臉頰,哭起來了,嗚嗚地淌淚,卻不像他那樣扯長喉嚨嚎啕。 老光棍馬羅,像瘋了似地在庵棚前的草地上,跳起又落下,破口大駡: 「我日你媽——『修正』!你狗日害得俺中國人好苦哇!你不吃自家的黑豆小豆(赫魯曉夫),淨想吃中國的白米細面!白米細面吃膩了,還想吃蘋果!蘋果……哼!還要拿圈兒套得一般個兒……」 我十分傷心,卻又幾乎被他的罵聲所逗笑。我知道,公社裡某些拙劣的宣傳家向村民講解宣傳的結果,就造成馬羅叔這樣的胡拉亂扯的可笑心理。他卻依然恨著聲,跳著罵著,像村子裡的莊稼人打架時一樣的潑勢: 「你害得俺中國農民……啃生包穀棒子……」 我剛剛覺得心裡輕鬆了一下,又酸楚楚地低下頭來了。 「我日你媽——『假積極』!你胡閻欺哄毛主席,放你媽的臭『衛星』!你得了獎狀,得了表揚,叫俺社員跟受洋罪——啃生包穀棒子!」 戒備,羞愧,所有這些複雜的心情,全都隨著馬羅的罵聲跑掉了,我心地坦實地坐在那只樹根上,換一個更為舒適的坐姿。馬羅蹦著,罵著,聲音漸漸遠了,鑽進包穀地裡去了,那兒隨之傳出哢嚓哢嚓的斷裂的脆響。 他走來了,懷裡抱著一撂包穀棒子,扔到庵棚口的草地上,又鑽進庵棚,從吊床下扯出一捆幹透的樹枝,啪地一聲劃著火柴,點燃麥草,再加上樹枝,火苗哧哧哧躥起來,冒得老高,在一個用鐵絲扭成的支架上,擺上了嫩包穀棒子。他咕噥咕噥地說: 「去他媽的!這號爛熊包穀棒子,而今倒成稀罕物了!咋說也不能……啃生的……」 幹透的樹枝燃燒起來,劈啪作響,火聲是這樣富於生氣。我坐在火堆旁,雙手掬著膝頭,下巴支在膝蓋上,看火苗忽而落下又忽而躥高,在秋夜的黑幕中辟開的光亮的空間,隨著火苗的起落忽而縮收又忽而擴大。火苗在樹枝上跳躍,從燃燒著的枝條上攀援到剛添加上去的樹枝上,像萬千獼猴在樹林裡嬉鬧,跳躍翻跌;無數條火苗攏在一起,就組成一個火的世界,充滿了活力;火永遠給人一種熱烈、緊張、奮進的啟迪……秋蟲在四野的黑暗裡啁啁啾啾,唧唧吧吧地吟唱,像無邊無沿的一隻大網在顫悠。 馬羅蹲在火邊,用樹枝撥攏著火堆,促其燒得更旺。架在鐵絲網架上的包穀棒子,綠色的嫩皮變黃了,變黑了,燒焦了,一股濃郁的香味從火堆裡擴散開來了。 我的鼻膜受到刺激,經不住這樣無法抗拒的誘惑,口腔裡不斷地有口水滲出來,嫩包穀棒子經過燒烤,散發出來的這股奇異的香味啊……這樣濃烈,這樣甘醇,我不能想像世界上還有其它什麼美味佳餐能比它更香甜更醇美了。 馬羅大叔的神態也使人動情。他坐在一塊河卵石上,兩手搭在撇開的膝頭上,挺直腰板,儼然一副用斧頭砍削出來的青石雕像。火光映照著他的臉,一會兒明亮,一忽兒灰暗,四方臉中央,雄踞著一寬大的蒜頭鼻子,臉頰上有兩道粗糙的大動脈似的皺紋。這張臉上,現在呈現出安詳的神態,專注的眼神,雄獅守護幼仔一般雄偉而又慈愛的神情。他間或用右手裡的樹枝撥弄一下火堆裡的柴枝,甚至歪一歪腦袋,向火堆裡吹兩口氣,然後又坐直了,卻不開口說話。 「吃——熟咧。」 他從火堆裡的鐵絲架上取出一個包穀棒子,甩過來,撂到我的懷裡。好燙!燒焦灼皮上,殘留著火星,我在兩隻手中搗來搗去,捨不得丟到地上,撕開尚未燒透的內皮,一股熱氣飽溶著濃烈的香甜氣味撲鼻而來。軟軟乎乎的包穀粒兒,酥軟香甜,一口咬進嘴裡,我的眼淚禁不住撲灑下來了。 他也撕開一個包穀棒子,用指頭從棒子上摳下幾粒,放到嘴裡,緩緩地扭動著腮巴骨,緩緩地嚼著,很悠閒的樣子。我卻雙手握著棒子,啃啊啃著。 我真吃飽了!大約兩年以來,當城鄉陷入嚴重的經濟困難狀態,倒黴的是我剛剛進入生理發育最活躍的時期,總是感到餓。我第一次給胃裡裝進去這麼多沒有摻假的真正的糧食,絲毫不擔心消化不了而撐死在這河灘裡的庵棚前。我很想說幾句感謝他的話,卻又說不出口,轉彎抹角地說: 「我還想你會把我送給幹部哩!或是……用皮帶抽我一頓呢!沒想到……」 「虧得你娃子沒有跑!好——」他說,「好漢做事好漢當,偷了就偷了,吃了就吃了!你跑這個鳥嘛!我就見不得那些蛇溜鼠躥的東西!你威威勢勢站在那兒……我倒服了——這娃子有種……」 那晚我沒有回家,和馬羅大叔擠睡在他的庵棚裡的吊床上。他的一條薄被子,大約半年一年也沒有拆洗過,有一股臊腥味兒,包圍著我的鼻孔,耳畔響著他毫不抑制的屁響。他像剖白一樣向我解釋,他用梭鏢紮死的那頭公豬,是一位只會說人話而盡幹狗事的人家的;只有殺出這一條威風,才能免去更多的唇舌;儘管這樣,他悄悄地給人家賠了豬款,還讓人家悄悄地收下,他只要那一層威懾的聲勢。他用皮帶教訓過的那個偷棉花的漢子,大約也是出於同樣的目的,在於震懾外村那些企圖用偷盜而發財的慣犯。至於像一般人偷摸一把兩把,他老遠裡發現了,大聲咳嗽一聲,讓你冠冕堂皇地走掉也就完了。對於我這樣偷而不逃的蠢漢,他反而視為上賓了…… 我吃了一頓難得忘懷的晚餐! 我睡了一個難得忘懷的好覺! 他對我這樣誠懇相待,倒使我不好意思偷偷去摸一摸那包穀棒子了,即使饑餓仍然十分難忍,我還是無有勇氣再次走到他的庵棚裡去。這一夜,我終於忍不住了,那美味的燒烤包穀棒子的回憶,使我心裡像貓兒抓著。我硬著頭皮走出屋子,又走下河灘。 有一塊半圓的月亮貼在西原上空,路邊的包穀葉子刷到我的臉上,像鋸刺一樣割得人難受。我在想,怎麼向他開口呢?真是有點不好意思,狗肉吃下熟路了嗎? 庵棚前掛著的馬燈滅了,一片黑暗,月亮清冷的昏光從樹枝間透過,斑斑駁駁照在庵棚上。我站在庵棚旁邊,叫了一聲「馬羅大叔!」沒有應聲,稍停之後,我又叫了一聲。 「滾遠!」 庵棚裡吼出一聲,我羞得無地自容了。是啊!太有點不知趣了…… 我不知怎樣離開庵棚,也沒有心思回家,在河岸邊的石壩上坐下了,撩起清涼的河水,刷洗燒燙的臉頰。 我發覺身後一亮,回過頭,馬羅把一支燃著的火柴按到煙鍋上,瞬即熄滅了。我又把頭轉向河水,沒有說話。 我憑感覺,知道他在我身旁坐下了,仍然沒有理睬他。他咳嗽一聲,卻像無事人一樣,樂悠悠地說:「你瞅,河心沙灘上,那是……」 我抬起頭,朦朦朧朧的月光下,無掩無遮的沙灘上,一個人正踽踽朝對岸走去,似乎從姿式上可以辨出來,那是個女人……我突然像明白了什麼,回過頭,看見馬羅喜眯眯地咂著煙袋,悠悠然噴出一口口煙霧:「不要記恨叔罵了你一句……你來得太不是時候!把叔差點嚇失塌咧……」 我跳起來,撲到他身上,使勁捶他結實的肩膀,要他老實交待。他得意地嘿嘿嘿笑著,並不特別忌諱…… 「那是我的老相好哩!」 「解放前,我在河北岸王財東家熬活的時光,這女人就跟我好上了。她男人是王財東的大少爺,狗日長得白白淨淨,可是個白臉傻瓜!十個銅元數不完就亂了碼號。土改的時光,王財東一上鬥爭台,這白臉臭瓜嚇得拉下一褲襠稀屎,越是臭氣了,嘴角成天吊著一串串涎水,她更見不得他了……」 「你該是跟她結婚,成家,何必偷偷摸摸的。」我說,「解放了,你怕啥?」 「結婚當然好,我咋能不想到。唉!這女人也真是說不清,又不忍心把那涎水嘴男人撂下。她怕孩子隔著一層,日後旁人罵『野種』。我呢?也沒心思討旁的女人成家。再說,那女人也不讓我討,就讓我跟她這麼混……十四五年了,我也習慣咧。這女人好啊!只是而今餓得慌慌,她背著地主成份,政府發下救濟糧,根本沒她的份兒。好!我這兒給她救濟。沒辦法,那幾個娃兒沒跟得上沾他財東爺子的光,倒剛剛跟上挨餓。隊裡分給我的,政府救濟下的糧食,都給她了。媽的!解放前我給老財東熬活,而今又養活起幾個豬娃子!沒有辦法!誰讓我跟這女人……」 「那……你這麼混下去,老了,怎麼辦?」我插嘴問,「你的好心,人家兒女大了想回報也沒法回報,名不正言不順哪!」 「不想!我馬羅根本不想叫誰回報。老了死了,我啥也不留給旁人,也不想要旁人罵我。只要我活著,有這個女人跟我相好,行囉……」 星光在河水裡閃爍。夜是這樣深,這樣沉。我突然想到葛利高裡和阿克西尼亞。我們這黃土沉積層上的古老民族的子孫,也有頓河哥薩克一樣動人的情話,只是格調不同罷了。 「你可不要亂嚷嚷呀!要是嚷嚷得旁人知道了,該當何罪!唔……你剛才叫我一聲,把我嚇了一跳,也把那個可憐人嚇壞了。我給她說,『沒事,俺老侄兒是個牢靠人,不會爛事的。你放心走……』她……那不是,已經走到河那岸去了……」 我抬起頭,那個女人的身影,已經消失在河岸邊的楊柳林帶裡。最後消失前的那一刻,似乎停站了那麼一會兒,大約在隔水眺望她傾心相愛著的馬羅大叔…… 這一晚,馬羅大叔話也多了,神情也格外活躍,說啊笑啊,直到村莊裡傳來一聲雞啼……自然免不了,給我一頓燒烤的包穀棒子。 …… 「給你馬羅大叔送幾張紙去。」母親說。 我剛吃罷晚飯,放下筷子,母親就提示我,應該給馬羅大叔送一迭紙去。鄉村裡至今保存著這樣的習俗,村民們為任何一位逝去的老者敬送一迭紙,由死者的家人燒在靈前,或焚化墳頭,表示哀悼之情。時風進化了,鄉村農民也有像城裡人一樣敬送花圈挽聯的,終究為數不多,多數人仍然送一迭粗黑的麻紙。 我接過母親拿來的一厚迭麻紙,走出門去。如果僅僅出於報答他在我饑餓如狼的困頓時刻給予過我一頓美味的晚餐——燒烤包穀棒子,未免失之淺薄,而我又深知這與馬羅大叔「不要回報」的本意相違拗的,我的心沉重起來了…… 我在公社裡已經工作過近十年了。那一天,在公社機關不算太大的院子裡,我看見馬羅大叔的背影。那碩大的頭顱,粗而短的腰身,現在卻教人感到是一具粗大的骨骼,而且背也略微駝了。我把他叫進我的住屋。 「吃飯了沒?」我問。 「吃——咧!」他拖著聲兒爽聲朗氣地說。 「可別做假!」我說,「雖不到開飯時間,饃和鹹菜很現成,你隨便吃點。」 「啥時代把你馬羅叔餓下了?」他得意揚起頭,「五保戶沒定量……」 我信了。馬羅大叔已經進入花甲之年了,他的吃穿,由生產隊裡包著,雖然不能說富裕,卻也能填飽肚子。這個生活水準,在七十年代中期的農村,應該說是可以過得去的了。 「你到公社來有啥事呀?」我隨便問。 「屁事也沒!」他響亮地說,很輕鬆的神氣,老雖老了,說話仍是一派剛陽之氣,「我逛到鎮上來,到公社院子轉轉。訚!我才不受忙迫,辦訚啥事!我不打攪你了,你忙。我浪呀!逛呀!」說著就站起身要走了。 我送他出門,看著他從公路上搖搖晃晃走過去,拐進供銷社的大門,就折回身來,辦我要辦的事情去了。 當我再次從院子走過的時候,卻又看見了馬羅大叔的背影。他大約也發覺了我,竟然有點愴慌地從牆角消失了。我有點疑心,他大約不像他嘴說得那麼輕鬆,浪呀逛呀。我瞅瞅他走過的這一排房子,一間裡頭住著婦聯幹部,一間裡頭住著共青團專幹,都是與他不會發生什麼聯繫的部門。另一間屋子住著民政幹部老喬,我意識到一點什麼,就走了進去。 「剛才是不是有個老漢到這兒來過?」 「馬羅兒,你們村子的五保老漢,剛走。」老喬說,「老漢領貧寒救濟款來了。」 「給老漢救濟了多少錢?」我問。 「嗨!現在還談不上補多補少的問題。」老喬說,「隊裡不給馬羅老漢蓋章,說他……」 我雖然分管民政工作,冬季貧寒救濟的具體事項卻是由老喬辦理,我不太過多干預。老喬是位老同志,人又公正,完全可以放心他做好這件極容易鬧矛盾的工作。現在,面對馬羅大叔的救濟問題,我卻忍不住甩出點子來了:「該給老漢救濟多少,你定個數兒,隊裡不蓋章拉倒,我簽字負責!」 「咱們有些村子的幹部……真不像話。」老喬也因此而發牢騷,「馬羅老漢剛才來給我說,去年的貧寒救濟款和物資,全由幹部悄悄地私分了。當然,咱們工作上也有漏洞,馬羅說他不為要錢,為鬧事!老漢大喊大叫,說他要把這事鬧得全村都知道,還要尋縣委反映。他說他才不在乎那幾個錢,十來二十塊地也發不了家……」 「這樣的……原來是這樣的。」我說,「剛才他和我見過了,可是一句未提……只說是浪哩逛哩!」 「這老漢倔得很。」老喬說,「我給他說,讓他找你反映反映,他可直搖頭,我還當是他和你不合卯竅哩……」 我沒有再說話,走出老喬的辦公室。馬羅大叔對我隻字未提,甚至有意躲避著我,本能地使我記起他說過的「不求回報」的話,自己也不知是一種什麼滋味在心頭了。 我還是堅持我甩出的點子,讓老喬給馬羅大叔送去了救濟款和棉布棉花。老喬回來時,詳細敘述了經過,他做得更嚴密,把棉布棉花直接交給婦女隊長,讓她給老漢縫製棉衣棉褲。我初聽時很欣慰,稍一思忖,又不禁慌然,這難道是合他本意的麼? 一孔窯洞中間,停放著馬羅大叔的棺柩。今日午時已經入殮蓋棺,我再也看不見那寬大的蒜頭鼻子了,以及那兩條深刻在臉頰上的大動脈似的皺紋。窯裡和窯院的一切空間,全被男女老少圍塞滿了,門口仍然湧進一溜連串前來送紙的鄉親。他們在靈桌前放下麻紙,點燃一炷紫香,插進用瓷缸代用的香爐,鞠一鞠躬,就參加到人堆裡說閒話去了。 我在靈桌前站住,放下紙,從香筒裡抽出一支香,在蠟燭上點燃,插進香枝已經十分稠密的香爐,照著所有莊稼人的規矩,抱住雙拳,舉齊額頭,向馬羅大叔鞠一鞠躬。當我深深地彎下腰,虔誠地低下頭去的時候,一個鏡頭閃現在腦際了—— 在一座十分雅致的高層大樓上,我應邀參加一個規模不小的宴會,來自南方北方的新朋老友,杯盤交盞,詞懇意切。我亦興之所至,敞懷痛飲,酒過數巡,我的腦子裡突然閃出馬羅大叔一把甩到我懷裡的那個燒烤成黑色的包穀棒子來!細一瞅幻覺消失了,桌上是狼藉的雞骨魚翅,桌下是軟茸茸的紅地毯,哪有什麼鬼包穀棒子的蹤跡……我可沒有醉! 紫香焚燒的青煙,在靈堂上飄繞,空氣裡有一縷幽微的香味。我停立在靈桌前,腦子裡又變得一片空白了,直到我被誰擁撞了一下,才發覺後面已經擁著一堆等候進香的男女,我立即讓開位置。 她——馬羅大叔的阿克西尼亞——站在靈桌前頭了。她點燃一支香,插進香爐的時候,手指抖著,竟然兩次把香弄斷了。她的表面倒裝得沉靜,跪下去,磕了頭,站起來的時候,我看見了她眼角滲出的淚痕。 所有老年女人們都表現出過分的熱情,招呼她喝水,沒有譏誚和輕薄的意思,她倒有點忸怩了。 我很快弄清,這場喪禮葬儀是由幾位熱心人組織的。土地下戶以後,馬羅沒有心思撫養莊稼,在一畝多責任田裡全部種上了樹苗,還沒來得及賣掉,自己卻死了。他仍然被村民們推舉為護田人,統一看守各家各戶的莊稼,按照田畝分攤給他一定的報酬。剛進臘月,本年的酬金還沒領,他卻死了。於是,村民們就形成一條動議,把他看守莊稼的酬金按戶收齊——甭虧了馬羅!再把樹苗折價,由隊裡暫且墊付。把這兩筆款子合起,籌辦馬羅的喪葬大事。 「八掛五」的樂人班子(十三人)已經在窯院裡唱起《祭靈》,公社電影放映隊的放映員正在打麥場上掛銀幕,滿村巷裡都洋溢著歡悅的浪花。馬羅生時寂寞,死時卻熱鬧,能得到這種死而無怨的結局,也不容易哩! 我坐在鄉親們中間,抽煙,喝茶,聽大夥兒高聲說笑,看眾人跑前跑後地忙呼的身影,心裡卻不時閃出那個甩到我懷裡來的燒熟的包穀棒子,那是怎樣美好的一頓野炊晚餐…… 1984.10草改于西安東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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