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音樂與畫冊裡的生活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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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末了。」老婦人付之一笑:「雲字樓不漲價,我的錢就花不完了。我盼著早點把錢花完。」老婦人捏起一個玫瑰油糕,慢吞吞地吃起來,邊吃邊斷斷續續地罵著:「可憎的二十世紀。」 拉威爾的少年西班牙的風景再度重現,老婦人很輕易地走入回憶的境界。 「我此生最大的願望是到戰敗國看看,我不知道這動機是否善良。我渴望著看到戰敗國莊嚴的廢墟和肅穆的墓群,它們也許會使我在此生痛徹地哭上一場。我在中國那段風雨如晦的日子已不知道哭的滋味了。讓我們再看看半個世紀以前的畫面:我們的一個同胞赤膊跪在地上,他的目光透出屈辱憂忿和一抹淡淡的無奈。他的身旁正有一個敞開衣襟的日軍用軍刀蠻橫地對準他。不遠處的一個打著綁腿的日軍叉腰像看木偶戲一樣表現得饒有興味,而另一側兩個留鬍子的兵則若無其事地背著手 『觀戰』。畫面極深處有兩棵枯樹,它們將死滅的枝椏努力著送出黃土,畫面是猩紅色的。再看看這幅黑色畫面:一個剛被斬首的同胞的頭顱被一個面目臃腫的日軍提在左手中,他像提一條魚那樣鎮靜,而他的右手則斜斜地握著長長的屠刀。他的腳底,是我們同胞無首的屍體。上帝並沒有暗示人類首身分離,而人類在戰爭中卻往往讓人身首異處,那離開了軀體的頭顱是那般秀麗,死者用疲乏的眼睛看著遠方。另一幅照片是大屠殺後的情景,冰冷的臺階上橫躺豎臥著許多屍體,一個兒童用手扯著他母親的腳,而他的母親倒在比他高一級的臺階上,永遠地喪失了光明。一個經歷過戰爭的人是多麼想在接觸這些照片時突然雙目失明,沒有任何人喜歡重溫苦難的歷史。那一幕幕情景已經過去,而它突然像商品廣告似的赫然出現在和平年代時,仍然令人痛徹心頭。我不想走遍世界,我只想到曾對戰爭抱有狂熱熱情的日本去看看。」 與科羅拉多大峽的冬季可媲美的,無疑是日本北海道的層雲峽與登別。如果雪天來到那裡,溫泉區將顯得格外清寂幽美。一個年輕的穿紅衣的女孩子站在雪景前對著照相機的快門頻頻微笑,女孩子把快樂的時光播撒在畫面上。許多無憂無慮的滑雪愛好者駕車朝雪山來了,這時節世界充滿了寒冷的鳥聲。 「日俘遣返時我回到揚州,我認識了一個叫張靜甯的畫匠。他開了一個畫坊,畫些花鳥蟲魚之類的東西聊以維持生計。張靜甯的妻子因為生第二個孩子到鄉下的娘家坐月子,而不幸被日寇姦污,她不忍羞辱,投河自盡了。張靜寧還有一個五歲的兒子塵虛,喜歡畫奔馬和公雞。我第一次見這孩子在畫坊門前匍匐在地為人畫公雞時,就喜歡上了他。塵虛領我見了他父親。張靜寧三十上下,刀條臉,顴骨很高,瘦高的身形挑著一件灰布長袍,中分頭髮,嚴謹刻板,匠氣十足。他畫的牡丹都是臨風怒放的模式。他的畫坊看上去俗氣而又熱鬧。戰後初期的日子是混亂而歡樂的,許多可以安居樂業的人都來畫坊買上一幅喜氣洋洋的畫,端端正正地掛在廳堂裡。出入畫坊的,也有一些日僑,有一個叫吉田由美子的非常喜歡畫水草和蝦,她也喜歡塵虛,可塵虛更喜歡我。我教塵虛畫駱駝,這還是幼時父親教我的,塵虛一學就會。張靜甯覺得我很適合做他的妻子,就膽膽怯怯地向我求婚,可我那時沒有一點興趣建立家庭。我想在戰後平靜地獨自想點什麼,我拒絕了張靜寧。結果他惱怒地說:『我只不過看上你會畫駱駝。吉田由美子,她可比你好看多了。要不是塵虛不從,我要娶吉田由美子。他們吃了敗仗,亡了國了,連鄉下趕大車的都分文不花就領走了花姐兒。』張靜寧一邊數落著我和塵虛,一邊氣喘吁吁地將硯臺惱怒地掀翻。濃黑的墨將一株牡丹給洇沒了,他又現出心疼和後悔的樣子。我離開了那個畫坊,走到陽光紛湧的大街上的時候,我仿佛聽見了命運的敲門聲,我想歌唱。」 讓我們看看山頂的木屋。音樂流動的時候,山頂的木屋就扶搖直上。小木屋建在山的斷壁上,山頂是濃翠的樹木,而木屋所臨的斷壁則似一位穿著鎧甲手握長矛的武士。音樂的節拍抑揚頓挫地把世界切割成許多彩色斷帶時,木屋旁已乾涸的河床就湧下來澎湃的河水。月亮升起來了,科羅拉多河上的月光照亮了木屋。褐色的木屋在月光下變成了紫色的,而木屋裡躺著的女人也是紫色的。除了她的頭髮保持生者的姿態外,山谷的風已經吸走了她的血肉,她的骨骼仍然清清白白地與風絮語。在這具骨骼旁邊,有一件沒有腐爛的紅裙子和一本漆黑的《聖經》。這女人在與風結伴遠行的時候正聆聽上帝的聲音,她很希望與聖靈感孕的不是瑪麗亞,而是她。耶穌真的能拯救萬民嗎?耶穌並沒有制止戰爭。天使如若不托夢給約瑟,瑪麗亞能逃脫被羞辱的命運嗎?我們在這座曾有一個女人生活的小木屋裡不止一次聽見了天使的歌聲。耶穌降臨人世了,天使最初把這個消息告訴給牧羊人:「耶穌來到人間拯救萬民了。」科羅拉多河上的月光都為之顫動不已。像天使一般美麗的相信上帝的女人送走了一批又一批征戰的人,她那年輕俊美的軍官也英姿勃勃地參戰了。她把最傷感的一個吻留在情人濕潤的唇上,然後整天捧讀《聖經》等待情人歸來。她的情人沒有歸來,歸來的是他的名字和像空氣一樣看不見的榮譽,姑娘噙著淚水離開熱鬧的都市,她來到山頂的小木屋,她希望聖靈能使她像瑪麗亞一樣懷孕,那樣,她生下來的救世主也許會把她的情人重新找回來。然而上帝離她很遠很遠,離她最近的是清風明月、夕照河水,她將《聖經》和人間技加於她身上的最後的衣服棄置一旁,她赤身裸體地躺在木床上選擇了長眠。在這以後的歲月,小木屋每當河水流動的時候就扶搖直上,它在人間時隱時現,而科羅拉多河上的月光卻奔湧不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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