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原野上的羊群 | 上頁 下頁


  「你們進家坐坐吧。」老漢忽然變得熱情起來,「進去喝口水,我孫子、孫媳婦和重孫子都在屋裡。孫媳婦還剛剛炒了瓜子。」

  我們當然願意進屋去看看。老漢家的屋子也寬敞,一進去,感到窗明几淨,一切都井井有條的。一個三歲左右的男孩子扶著門框笑嘻嘻地看著我們。老漢的孫子正在用細鐵絲編鳥籠子,而他的孫媳婦則是一個十分豐腴的女人,齊耳短髮,短鼻頭,寬額頭,厚嘴唇,左嘴角有顆痣,不太漂亮,但是一臉福相。她端來了新炒的瓜子。

  「您老好福氣。」於偉說,「都有重孫子了。」

  老漢吐口痰說:「我們那時不像你們,十來歲就娶了媳婦,孩子就來得早。我十七歲就當爹了。」

  「您和孫子住在一起,您兒子呢?」我問。

  「兒子?」老漢的眼裡迸出一股悲傷的光芒,他歎息著說,「早見閻王爺去了。愛賭又輸不起,投江死了他媽十幾年了。」

  「對不起。」我連忙說,「真不該惹您傷心。」

  「不傷心了。」老漢擺擺手說,「十家賭十家敗,他死了也乾淨。我這孫子務正業,人家是小學畢業生呢。」老漢喜滋滋地說,「你在魚塔鎮走一圈,就我們家還養點活物。我們家有群羊,還有頭牛呢。」

  我想起了那頭在廁所旁的牛,看來老漢說的就是它了。

  「我們夏天種地也種得比別人家好。」老漢說。

  「秋季時俺爺爺還能打獵呢。」孫媳婦笑著插話。

  「日子就是這麼回事。」老漢精闢地總結道,「你跟它好好過,它就跟你好好過;你糟踏它,它也糟踏你。」

  「俺爺爺淨說大道理。」那個同老漢一樣精瘦的孫子端來兩杯水,並且指著那盤瓜子說,「自己家園子種的,香得很,快嗑吧。」說完,他就出門了。

  我抓著一把瓜子邊嗑邊來到窗前,老漢的孫子走到羊圈前,撒了一捧乾草,然後走到吉普車前繞著走了一圈,最後他還停在車首對著車牌念念有詞的。我想小學畢業的他肯定能認全數字了。

  老漢開始給我們講魚塔鎮的往昔。過去這裡的人以打魚和種地為生,日子過得很富庶。純粹是因為過富了,鎮裡沒什麼好玩的,冬天閑下來又沒活于,於是男人們開始聚在一起打牌。先是小打小鬧地玩,後來就大把大把地賭了,以後魚塔鎮就因為賭越來越窮了。人們好逸惡勞,男人們還喜歡抽煙,幾乎個個都好吃懶做了。因為這個鎮子好賭,外村手高的人就聞訊而來,將魚塔鎮人家那值點錢的東西都給贏走了。

  老漢卷起一支旱煙,眯縫著眼睛說:「唉喲,讓人拿走東西時那個慘呀,孩子叫老婆哭,原來差不離家家養狗,現在你進這鎮子還能聽到一聲狗叫麼?」老漢自問自答著,「再也沒有了。話又說回來,現在養狗也沒用了,狗是看家的東西,家裡只剩下喘氣的人,還有什麼東西可看呢?」老漢捶胸頓足地說,「去年春天上頭派下來了扶貧隊,家家戶戶找人談話,讓他們別賠了,說這裡離城近,多種些菜運到城裡就窮不著。大多數人還真聽了,咳,誰曾想老天爺不爭氣,夏天來場冰雹,毀了不少莊稼,好不容易熬到秋天的那點菜又讓大水給淹了。咳。」

  「我們剛才來的時候看見家家戶戶都房門緊閉,好像都還沒起來?」我問。

  「賭了一宿,大人孩子都跟著乏了。」老人啐口痰說,「冬天日頭短,晚點起來還能省一頓柴禾和飯。不信你出去看看,除了我家的煙囪冒煙外,誰家的煙囪還能在這個時候冒煙?」老漢斬釘截鐵總結一句,「沒有!」

  「那你們這裡還不如人家八方台鎮呢。」我說。

  「八方台?」老漢支吾一句,「你們去過那?」

  「只是聽說過。」於偉連忙搪塞。

  「哦。」老漢附和道,「那裡比這富裕一些。」

  老漢又詳細詢問了我們的工作和生活情況,又問有無小孩。我們說有小孩,九個月了。老漢便追問孩子結實不結實,鬧不鬧,我們一一作答。最後老漢對我說: 「我見過畫畫的,夏天時就到草地來了,背著個綠夾子,一坐就是一天。你要是想畫魚塔鎮,不如來畫畫我家的羊。我有個乾兒子——」老漢說到這裡頓了頓,他的孫媳婦藉故扯著孩子的手走開了,老漢接著說,「我有個乾兒子住在別的地方,人心眼好,手藝也好,打小就愛放羊。你別看現在外面大雪滔天的,他來了之後把整圈的羊趕到野甸子,那風光你要是能畫出來美得很呢。」

  我想像不出這個肆意吐痰、穿得並不體面的老漢竟會說出如此深諳藝術的話。我連忙問:「他什麼時候來?」

  「他呀——」老漢的眼睛飛快地轉了一下,說,「估摸下個禮拜天這個時候就會來。」

  「那下個禮拜天我來這等他。」我說。

  「你不用來我家。」老漢說,「你們直接把車開到野甸子上,你這車吃勁,能跑得動,到時你就會看到他趕著羊在甸子上。他還會唱歌,歌也好聽得很呢。」老漢嘖嘖讚歎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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