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原始風景 | 上頁 下頁


  那是紅色在中國大地上發瘋彌漫的十年當中的最初歲月。據我母親敘述,那個時候他們在每頓飯即將開始時都要敬祝三遍「萬壽無疆」,然後才會吃飯。秋天的某一個日子的午飯是金黃色的,母親在饑餓的祝願聲中聽到了門外響起一大片混亂的腳步聲。很快,姥爺被七八個人給揪到了鄉政府。他們告訴他,他被撤職了,因為他的弟弟投奔「蘇修」去了。

  我姥爺四十年代淘金時結識了一個專做籠屜的手工藝人,小姥爺一歲,同樣是闖關東過來的,他們就拜了把兄弟,本不是親的。這個人在一個牧場裡喂牛,有一天他去江邊釣魚,不知怎麼的就有一種要泅到對岸去的欲望。據事後在勞改農場改造的這個人講,如果那天他能釣上魚的話,他就不會那樣做了。他在江邊靜呆了兩個多小時,魚漂還沒有一點沉下去的意思,他聽到對岸傳來一陣稠密的鳥聲,他就怦然心動。他知道他釣魚結束後面對的仍然是牧場上沉默的牛群和牛群包圍著的黯淡的房屋和潮濕的晚霞。他習慣於草地上的休憩,可天像得了重感冒一樣不斷發出寒冷的叫聲了。他覺得他要去對岸看看什麼了。他是否是想用自己的嘴巴去碰碰那些異國女人的高鼻樑,抑或他是想同那些黃頭髮的男人比試一下酒量,大家為此做了許多種猜測。反正那天他是跳進江水之中了,他像一隻蝌蚪一樣很快接近了國境線,這時瞭望塔上的呼喚向他傳來,幾個巡邏兵端著槍從沙灘上朝他跑來。他喪魂落魄地被揪上岸來,人們想從他身上搜出一些情報之類定罪的證據,可除了他的胸前吊著一個粉紅色的香荷包之外,人們一無所獲。那個香荷包是哪個女人送給他的,我們無法猜測——香荷包看起來已經很老了。

  我姥爺每天天不亮就起炕了。這時候曙光還未成形,長夜盡頭的星辰依然冷清地閃爍。我們在朦朧睡意中感覺到他像一隻受傷的狗一樣蜷在牆角。我們的灰色房屋和房屋以外的菜園、豬圈、雞舍,都很隆重地戴著灰色的帽子,垂著眼瞼傾聽我們的呼吸。這個時候姥姥不得不在嘟噥聲中穿衣起來。她熟練地點起油燈,把前一天晚上就預備好了的柴火塞到灶坑裡,架起火來。不久,油燈的火苗像一隻金色的飛蛾一樣消失在灰得發亮的隱隱的晨曦中。煎魚的香氣把我從睡眠中饞醒,我望見姥爺坐在圓桌旁噝噝啦啦地就著魚喝酒。這時他一句話也沒有。等到酒氣和魚香氣同天色一樣變得更為亮堂的時候,我就翻身起炕,洗臉梳頭。等到我們坐到桌子旁時,他的殷實的早飯已經結束,他就重新挨到枕邊,蒙頭大睡。直到上午十點多鐘,他才又一次起來對著恍惚的陽光發呆——他天天如此年年如此。

  我對疼痛的最深刻的感覺源自我姥爺,它使我在童年生活中與他形成一道隔膜。在我們那裡,盛夏同罕見的白夜一樣短暫,你會覺得夏天就像一隻漂亮的梅花鹿從森林中跑出來,在接近你房屋的時候又突然掉頭而去一樣的匆匆。我們的菜園裡很多試驗性的瓜果也就相對縮短了茁壯的生長期,你可以想見那時我能吃到外地的西瓜時的瘋態,因為菜園中的瓜果向我展覽的只是初始的微笑,它們很快會在秋霜的陣痛中流產,你去品嘗不成熟的果實時全部的感覺就是苦澀。那個短得驚人的夏天裡我舅舅從外地帶回來兩個西瓜,每個西瓜都比我的頭顱大上兩三倍。它們的表皮看上去漂亮極了,一片濃濃的綠色上面彎曲著許多條鋸齒形的黑條紋,那些黑條紋均勻到了使人懷疑那是誰用墨筆畫上去的地步。我姥姥就操著一把雪亮的刀沿著黑線切下去,很快我們的眼睛都明亮起來——我們分明看見了那裡面盛開著的鮮紅鮮紅的肉了。我們還看見許多黑色的子像眼珠一樣晶亮地藏在裡面。我分到了一塊稍微小一些的,我很快就站在牆角把它吃光了,那種甜滋滋的涼爽如今又像纏綿的流水一樣縈繞在我的腦際了。吃過了一塊我很不過癮,我又朝姥姥要來另外一塊(事實上只能稱做一片,很薄。姥姥在刀上用了功夫,她對稀罕物有時會表現出一種吝嗇),我捧到這片西瓜後不知怎麼的就哭了。當時舅舅是第一次帶新婚不久的舅母回家,舅母就把她手中那塊最大的瓜給我,於是小姨和大舅也都把他們手中剩餘的瓜給我,我在哭泣聲中把它們全部吃光,那種饕餮相一定使姥爺大為氣憤。那天晚上真夠不幸的,六歲的我不知怎麼的竟然尿了炕。我尿完之後就醒了,我躺在濕漉漉的黑夜裡心裡恐怖極了,我便哭出聲來。姥爺和姥姥驚醒後掌燈一看我尿了炕,就怨聲連天地數落著我。我姥爺就像打掃豬圈的亂草一樣將我扔到炕沿,然後他的手很有力氣地把我翻過來——我的臉、胸脯就貼在了炕面上,而我的屁股則朝著上面——那是一種預備挨打的趴的姿勢。姥爺這樣佈置完我之後就用大巴掌摑我的屁股。我聽見巴掌濺到我屁股上發出一陣陣清脆的響聲,就好像一雙腳踩到堅硬的冰雪上所發出的聲音。他邊打邊罵著「沒出息的、貪吃的……」後來還是姥姥在我忍耐不住的哭聲中制止了他的行為。第二天早晨,我起炕後覺得頭很疼,而且嚴重的是我的屁股疼到了不敢坐下去的程度,我每走一步路都很艱難,使我懷疑我與別人不同,別人平時可能是用腿走路,而我則用的是屁股。因為疼痛和委屈,我開始到箱子中去翻找我的衣服,我把它們卷在一起,打算著回家。可當我想起爸爸媽媽離我無限遙遠時,我不禁又心酸地哭出聲來。我沒有辦法憑藉自己的力量去投奔他們,而且把我留在這裡又是他們的意願於是,我竟然連父母也恨起來了。

  我至今認為疼痛是一種力量,是使一個人早熟的催化劑你可以在疼痛中感覺到周圍的世界在發生著變化,你再看日月星辰時就會懂得了存在者的憂傷。那麼,當我寫下上述文字時,我絕對不是想讓人們對我那一次挨打產生一種同情,我只是想再一次地在麻木的生活中重溫一次美的疼痛,為此我感謝姥爺,感謝他能給我寫下這些文字的勇氣。

  讓我怎麼向你描述我們那裡的晚霞呢?說它新鮮、豔麗到了使人想飛到那裡的風采,還是說它濕潤、憂傷得仿佛在淚水中浸泡過?總之那裡的晚霞像一種病一樣讓人心疼得難以忍受。這些晚霞總是背對江水,面向那一片莽莽蒼蒼的森林面柔曼地沉淪。我們在晚霞沉淪的時候心裡總有一種發脹的感覺。我姥爺這個時候喜歡坐在暮色徐徐湧來的萊園中觀看這一派晚景,一種沒有聲音的景色。他的一生好像在這個時候迴光返照。這個時候姥爺常常要犯一種病,醫學上叫做「小腸疝氣」。我們常常看見他弓著腰從菜園中出來,他的雙手不再背在後面,而是緊緊地捂著褲襠,劇痛使他臉上的肌肉看上去很不規則。他是怎麼得的這種病我從來沒有探究過,我一貫認為是晚霞誘發了他的病症,他的劇痛仍然源于自然。這種病像流感一樣讓他和我姥姥都覺得格外苦惱。他曾為此做過一次手術,但手術之後只要是他一個人獨處菜園,又面對著晚霞的時候,他的病就會重新發作。他的手緊緊地護著疼痛部位,看上去十分讓人憂愁。

  他的故事是不是有些平淡了?前年我回故鄉去看望他的時候他已經蒼老到了不願意說任何話的程度。他仍然喜歡牆角,喜歡沾一點酒,喜歡晚霞,喜歡菜園,喜歡我們在房屋前庇下的那一種說不清楚的生活方式。我在那裡只住了一周時間,就遇見了他兩次的昏迷狀態。據姥姥講他現在常常昏迷,恐怕不會太久了。他昏迷的時候只要用一根針去放一放他的血,他就會慢慢蘇醒過來。他有一次昏迷時我們為他穿上了壽衣,他蘇醒後發現了,禁不住蒙頭哭了。我親耳聽到他向我嘮叨,他看中了一塊風水寶地,他想趁自己還能動的時候把他的墳墓給挖了。他不願意由他的子孫來為他挖墳墓。他跟我說完這句話後,問我,「你仍然缺故事寫嗎?」他告訴我,如果缺故事了,就寫寫他的牙齒和頭髮。我不知道他的牙齒和頭髮意味著什麼,因為他向我講這話時他的牙齒和頭髮已經脫離了他的身體。他那雪白的牙齒和烏黑的頭髮遺失在哪一條山谷了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