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原始風景 | 上頁 下頁


  外祖父

  他走進我的生活中,我感受到的那張臉永遠是憂鬱的。他不愛說話,喜歡低頭,眼睛老是微微紅著,每日必須有酒去醺醺他的嘴巴。我稱他為姥爺,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六十多歲了;他身材很高,肩膀也很寬,但衰老還是逼迫他彎下腰。他走路時弓著背,一雙奇異的大手像兩隻大鐵錨一樣背在身後,使他在走起路來時讓人覺得他是在馱著一雙手行走。

  他是這房屋的建造者,是菜園的開荒者,是我曾祖父的挖墓人。他在我們家中以活人的姿態出現的人群中,地位是至高無上的。

  他年輕的時候是什麼樣子,我們沒有辦法飽覽了,因為他在年輕的時候從來沒有能力和心情去照過相。幸而他活下來了,否則,他連一張遺像都不會留下來。那麼,對他年輕時代相貌的揣測,除了去問那些曾經在那一時期熟識他、並且也活下來的人之外,只能憑藉自己的想像去體味了。我曾經問過我的姥姥,問我姥爺年輕時是否非常漂亮。她對這個問題總是閃爍其詞,有點像當小偷的人遇見了警察的盤問,使人多少懷疑她是否真的伴隨過姥爺的青年時代。按我的想像,把他復原到年輕時候,他一定是高大、健壯、智慧、豪俠的一條硬錚錚的漢子。不然,他一生的經歷就不至於那麼豐富。

  我和他的關係在我童年中一直是淡漠的。他從來不抱我,甚至連我的頭都不曾摸過一下。他那雙異常粗大的手掌是否也揉搓過女人的秀髮,我不敢設想。他有些冰冷,可他卻和姥姥在一起的共同生活當中創造了六個孩子——活生生的孩子—— 他多了不起!

  如果要追溯他的往事那的確是一件十分讓人苦惱的事情。我童年時只是聽過他的星星點點的故事,這些故事很少是從他自己口中得知的。長大以後,我開始動筆寫作之後,曾經去故鄉訪問那些閱歷豐富的老人。這些老人在見了我之後,幾乎都用同樣的口吻打發我說:

  「還是去問你姥爺吧,他這輩子經歷的才多呢!」

  我只好望著這些老人臉上的遲暮的表情和一生的蒼茫發呆。那麼,我怎麼讓他開口呢?他喜歡喝酒,他絕對不會醉,他的理智和節制幾乎是第一流的,你沒法指望他酒後吐真言。你如果想在一個晚飯後的黃昏陪著他散步,走出我們的房屋,沿著那條小路,一直走到黑龍江岸,看著暮色中銀灰色的江水和寒澈的江波,在這種氣氛中你想幫助他復原一些他生命之河中的往事,他的思維絕對不會逆流。他的思維在這個時刻會跳躍起來,朝前走去,向我佈置明天午飯的內容或者是推測最近的天氣情況。

  有一次他見我坐在窗前想心事,就帶著一種同情心朝我走來,問我:「你寫的東西都是真事嗎?」我告訴他不全是。他又問我,「那你是胡編了?」我說起碼要有點影子。他莫名其妙地啞笑了一聲,說:「你除了這個,不能再幹別的?」我說至少現在不行,現在我還喜歡。

  「你是不是在犯愁缺故事了?」他說。

  「是的。」我誇張道,「我連飯也不想吃。」

  我垂下頭。我知道暮色此刻籠罩我的臉龐會使我看上去十分憂鬱。我希望他能意識到這一點,希望他真的能可憐可憐我想知道他的往事的那種強烈欲望。

  他挨近我,蹲下身來,聲音就像荒涼的風聲一樣一陣陣地吹在我耳畔了。「你看到氣象站的房子了嗎?」他說。我仰起頭來,遙遠的氣象站的白房子那時看上去極像一隻銀灰的鴿子在大地上覓食。我向他點點頭。「你知道氣象站沒建之前那裡是什麼嗎?」我搖搖頭。「那裡原來是一個日本人建的大醫院。」

  我的回憶在這一時刻亮了一下,我想起,母親的確向我描述過一個日本人建的大醫院的情況。那時候童年的母親總願意到醫院附近去撿藥瓶,母親說她小的時候最喜歡玩藥瓶,說那個醫院非常漂亮、氣派、乾淨,她在以後再也沒有見過這樣的醫院。我一直認為那是沾染了她童年懷舊情緒的浪漫的回憶。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