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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龔友順的臉果然腫了起來,但他認為這兩巴掌仍是值得的,因為王二刀按照他的意願如數付了錢。他把錢數了三遍,然後放進錢匣子中,上好鎖,就召喚他老伴來給他揉揉臉,他覺得腮幫子疼得厲害。

  「你回回耍心眼,回回讓人識破,弄成這個樣子,真為你臊得慌。」老伴淒怨地說。

  「哼,你懂什麼?最後那錢不一樣落入了我的腰包?挨點打算什麼?誰要是打我一下給我十吊錢,我就讓他一天打我十八回!」龔友順一把將老伴推開,「你白活了一輩子——悶葫蘆瓜。」

  老伴趔趄了一下,最後還是扶著牆壁站穩了。她的眼前又一次出現一條路的影子,那路空空蕩蕩的,她每次見到它都有一種神往的感覺。龔友順跟老伴發完脾氣後就倒在炕上睡了,這一覺直睡到日薄西山的時刻。他起來後吆喝老伴給他端壺茶來,但他沒有聽到那相應的慣常的回聲,便迷迷糊糊地出去尋找。正走著的時候,猛然被一個人的一雙腳當空給踢了一下,他抬頭一看,老伴伸著舌頭懸在房梁下正面目猙獰地嚇著他。

  龔友順當天下午就草草地將老伴安葬了。他沒有到劉八仙那裡買任何一件陪葬物,以至一些街坊鄰居過了一兩天之後仍然有來店裡找她剪鞋樣子的。每逢這時龔友順就落寞地說:「她到南天閣睡去了。」

  龔友順仍然開著他的店。有一天他發現幌子被人偷走了,第二天他便又掛出一個新的。他的生意有時興旺有時冷清,但總是在做著生意,打著賺錢的算盤。而洗衣婆也依然如故地給人洗衣、熨衣,然後將衣服疊得整整齊齊的待人家來取。斷不了也要三天兩頭地跑一趟食雜店買醋,回去後吃她那香嘖嘖的餃子。日子平平常常地過著,很快秋天就來了。

  臭臭要娶媳婦了,會會也到了進學堂的年齡,這時十年過去了。該死的死了,不該死的都還掙扎著活著。粳米已經到了那個廣大的去處,接替她的是臭臭他娘。女蘿眼看著臭臭他娘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一天天地寡言少語,而劉八仙自己卻仍然腦滿腸肥,「極樂世界」的生意總像爐子裡正燃燒著的乾柴似的紅紅火火的。龔友順慘淡經營著他的小店,一點也不肯將權力下放給兒女,但他實在是力不從心了。每逢他從店裡出來,大家都明顯地感覺到他的腿腳不利索了。他逢人便問:「吃羊肉面嗎?又香又熱乎!」人家也不理他,他便惆悵地盯著人家的背影看,那目光是失望的,極像一個打漁人眼看著一條大魚從水面上一躍而過。

  臭臭經營著舊雜貨店,他不再是個「小吃閒飯的」了。罵他吃閒飯的人都帶著紙牛紙馬去陰間過日子了。臭臭再也聽不到祖父的教訓聲,只是在陽光明亮的日子裡,他站在臺階上,總會憶起祖父和幾個人談論龍雪軒首飾店開張的情形。他問祖父:「哪天你吃了幾個燒餅?」「我吃了多少,我怎麼記得,那時我是能吃的。」 臭臭每當回憶起祖父的這話時都覺得祖父是可愛而可笑的,因為這可愛和可笑,臭臭也就更懷念他。不過,有些事情他是不記得的。比如女蘿問他還記不記得她小時候將家裡的首飾偷出來送給他玩、而他在豬欄巷裡把它們都玩丟了的事,臭臭只是茫然地搖搖頭,他真的是一點也記不得了。

  女蘿和王二刀開的康復藥店已經遠近聞名了,他們的日子過得越來越富裕。先前的房子已經拆了,在原基礎上拓寬面積,蓋起了四間瓦房,院子中還栽了樹,樹不高,但長勢很好。夫妻二人不吵不惱的,日子過得平和極了。會會已經過了上學堂的年紀了,可他說什麼也不肯識字,他像當年的臭臭一樣只喜歡到處玩。會會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墓地,他的膽子很大,女蘿嚇唬他說那墓地有鬼魂在遊蕩,可他仍然朝那裡去。他不識字,可他喜歡將墓碑上的人的名字描在一張紙上,然後回來給女蘿看,讓她講此人活著時的故事。在會會那裡,死人的故事永遠比活人的故事好聽。

  有一回他將「趙天涼」的名字抄了回來,女蘿看了半晌後對會會說:「他活著時是個秀才。」

  「秀才是什麼呢?」會會問。

  「給人寫字,寫對聯,寫詩,他還會吹笛子。」女蘿說。

  「吹笛子的人還會死呀!」會會驚詫道。

  「人總會死的。」女蘿說,「他是害了相思病死的。」

  「什麼叫相思病?」會會問。

  「就是一個人看上了另一個人,心裡老想得慌,時時刻刻放不下,就想死了。」 女蘿淡淡地說。

  「是誰把趙天涼想死的?」會會刨根問底。

  「小梳妝。」女蘿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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