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遲子建 > 秧歌 | 上頁 下頁


  「問了,不是。」王二刀說,「管它是誰孝敬的呢,死了風光成這熊樣,他活著時可是拉了一輩子車。」

  「下輩子他可享福了。」女蘿「嘖嘖」著,她湊上前去看那些紙糊的東西。別說,還真像呢。女蘿從中還看出了粳米的手藝。乾爹的房子非常寬綽,也很乾淨,屋子裡擺著桌子、椅子,那桌子上甚至還有茶具。那椅子旁立著一個俏模樣的丫鬟,丫鬟的手裡還拿著一把扇子,好像是要給乾爹扇風,想必是暑熱的天氣吧。可轉而一想又不是,因為另一間房子裡還盤著火爐,火爐上放了一把壺,這是冬天的佈景了。她想:也許這是夏季時閑下來不用的火爐呢。所以便認定是夏季了。屋門前有一個四四方方的大院,院子中有一棵樹,葉子很多,想必是春天,因為樹上落著好幾隻燕子,那燕子的尾巴像剪子一樣。這棵叫不出名字的樹下停著一輛黃包車,嶄新嶄新的,沒有一絲塵土,看上去是達官顯貴坐的車,但別人卻說這是給乾爹乘的車。乾爹活著拉車,死了坐車,看來他死後的日子過得蠻闊氣呢。人們嘖嘖地讚歎著,幾個老婆婆的眼光幾乎是直勾勾的了。女蘿順著院子再往外看,天哪,猜猜院子外有什麼?一條巷子裡擠滿了踩高蹺的人,那高蹺看起來比真的還要挺拔。高蹺上的人做著各種各樣的動作,有手拿摺扇的,有提著手帕的,有拿著彩綢的,又有打著花傘的。那吹嗩呐的將腮幫子鼓得圓圓的,而敲鑼的將脖子梗得直直的,那場面看上去跟真的一樣熱鬧。女蘿心想:這必是南天閣的秧歌隊了。那麼,這裡面會有小梳妝嗎?女蘿斂聲屏氣地尋找著,結果她認定其中的一個就是。雖說這秧歌隊中的女人都一律的標緻,但這個女人卻標緻得不同尋常。除了小梳妝,會是誰呢?女蘿想起了自己腳上凍掉的兩個腳趾,她便將目光離開了那個標緻得不同尋常的人。除了秧歌隊,那紙糊的巷子裡還有幾家叫不出名字的店鋪,無非是些鹽店、米店、布店、當鋪,或是戲院一類的了。那巷子看起來幽長幽長的,仿佛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女蘿覺得乾爹擁有這一切簡直是不得了了。他帶著這麼多東西去那裡,那裡的人該怎樣來歡迎他呢?女蘿想她的親爹肯定會在歡迎者之列的,因為乾爹帶去了南天閣的秧歌隊,那裡面又有標緻得不同尋常的小梳妝。而她的親爹去那裡的時候帶的東西並不多,乾爹會把帶去的東西分一些給她爹嗎?

  女蘿問乾娘:「乾爹是個吝嗇的人嗎?」

  「不吝嗇,但他仔細。」乾娘說。

  「他帶去了這麼多東西,他一個人享受不了,他會分一些給別人嗎?」女蘿問。

  乾娘說:「怎見得他真的拿得走這些東西?死去的人帶走的東西總是比活著時要多得多,而死去的人總比活著的多,若是都帶了去,那東西怕早就擺不下了,在那裡誰還會在意幾間房子和幾匹馬?」

  乾娘說完,就對葬禮主持說時候不早了,該發葬了。聽乾娘的口氣,就好像家中死了一條狗,要及早地處理掉,以免播散瘟疫一樣。這讓女蘿十分惶恐。乾娘說的也許是對的:若死去的人把東西都帶到了那裡,那裡不知怎樣擁擠呢。女蘿便覺得死了並不是一了百了,麻煩還在後頭呢。

  送葬的隊伍出發了。那隊伍浩浩蕩蕩的,仿佛皇帝出遊行獵似的。女蘿背著會會,而會會已經睡在她的背上了。死亡總是比出生的儀式要隆重。王二刀打著靈幡,他挑起的就是乾爹一生的歷程。女蘿熟悉的那些人大都在送葬的行列中,臭臭一家人都來了。臭臭扛著一隻紙椅子,那椅子好像要欺負他似的,穩穩地騎在他身上。臭臭的祖父和他那賣菜的老婆子抬著一隻紙牛,看他們那股吃力的樣子,他們並沒有把紙牛當成假的,而是抬出了牛應有的分量。臭臭的娘端著一隻聚寶盆,盆子不大,但裡面裝滿了元寶,那元寶看上去跟貓耳朵似的。送葬的人走得慢條斯理的,而圍觀的人早已擁滿了巷子裡各個店鋪的門前。龔友順的店裡忙得一團活氣,那店外的幌子神氣活現地招搖著,葬禮結束後仍然在這裡擺席。女蘿覺得腳下吃力了。雖說隊伍的頭裡剛剛拐上燈盞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走過漫長的燈盞路,她有些心慌。她望著前方燈盞路兩側的楊樹,現在那楊樹下沒有吊著各式各樣的燈,也不是有雪的時令,而她卻仿佛看到了那年正月十五的大雪和那盞白菜燈。當年那白菜燈吊在哪一棵樹下她已經回憶不起來了。楊樹都是一個樣子,軀幹筆直,枝葉婆娑,風吹來時發出的叫聲也都是一樣的,所以女蘿永遠找不到那棵楊樹了。她的眼淚流了出來。大家望著女蘿的眼淚,只當做孝心的表現,各自心裡都對女蘿油然而生一股敬意。然而女蘿並沒有將燈盞路走完,她走不下來了,她必須要折回去。她不想讓會會看到埋葬人的情景,儘管會會現在睡著,但誰能保證他那時不會醒來?女蘿便在眾目睽睽之下與送葬的隊伍背道而行,大家疑惑地望著她,只當她是出去解手,並不介意。女蘿一直走到銀口巷,她進了「極樂世界」。

  粳米坐在一堆亂糟糟的東西上,那是些麥秸、碎紙、麻繩和鐵絲。劉八仙虎視眈眈地盯著一個剛紮好的童女看,女蘿覺得那目光充滿邪惡。

  粳米慌慌張張地站起來,她問女蘿:「送完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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